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一章 柔美如绸的黄昏梦一般悄悄降临了。 山野辽阔而悠远。一阵又一阵醺人的晚风,挟着草木嫩茎和野槐花的清馨气息,缓缓地吹过民国初年这片奇幽绝秀的山林野壑。 悄寂无人的嵩洛官道上,一辆铁轱辘敞篷马车沐着四月金暖而醉人的夕辉,隆隆地驶入这梦幻般的晚景里。古道被雨后的车轮碾出了深浅不一的沟辙,马车驶在上面不时地颠宕一阵子。路面浮着厚厚的一层沙尘,车轮和马蹄疾驰而过时逸起的尘埃四下翻扬着。从远处看上去,仿如团团流霓在涌动。 驾车的三匹骡马跑得十分轻快。驾辕的大黑骡子身材高大而健壮,毛色泛着黑缎子般的油亮,长长的脑门儿上缀着鲜艳无比的大红缨子。它的步子愉快而矫健,浑圆的臀部随着四蹄的迈动一闪一闪地抖着光泽。左右副驭是两匹刚刚成年、有着一身棕红毛色的牡马。三匹牲口"得得"作响的蹄声和着马铃"叮叮铃叮"的清越脆响,在寂寥的山野间很是惬意、很是悦耳地回荡着。 车把式是个性情快活的小伙子,黑红脸膛,五短身段。他一会儿转过脸去,喜眉笑眼地和后面车上的一位青年学生唠叨几句;一会儿仰脸看看天色,嘴里"驾驾、喔喔"地吆喝着牲口,不时扬鞭甩出一两声脆亮的炸响。 夕阳的霞辉披洒流泻在奔驰的马车上。坐在车上的杜雪如身段精壮,神采飞扬。他穿着一件这个时代读书人常穿的藏青哔叽纹长衫,脚登一双抓地虎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洋溢着无法自抑的热情和自信。 道路两旁的山岩崖壑渐渐眼熟。 雪如清楚地记得:十二年前,自己正是在这处山岙子里和大哥分的手。 分别的情景一如昨天—— 那是一个冷雨凄迷的日子。 那年,天旱得厉害,整整两个多月了,这才是老天落下的第一场透雨。雨中,田里的秋庄稼细瘦伶仃的,玉蜀黍、谷子、豆子、红薯,所有的庄稼都瑟瑟缩缩地卷曲着褐色的叶子,远山重峦此时全都隐没在浓浓的雨幕和厚重的云层里了。 两天的急雨,沟辙里汪着半尺深的泥水。大大小小的石头冷不丁地戳在道路当间,铁轱辘马车在上面很艰难地颠着。三匹马走得很是辛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力地蹬着四腿,蹄子在泥水里不时打着滑。山风掀动着车篷上的油布,唿喇唿喇不停地响着。从顶篷漏下的水点"嗑嗒、嗑嗒"地砸在雪如的油衣上,听上去很有些怆凉的意味儿。 透过苍茫的雨帘望去,在白汪汪的山野古道上,大哥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山风掀动着他身上的蓑衣,蓑衣草叶四下里凌乱地张扬着,仿如兀立在山岩上的一只孤鹰。 雪如仰脸望了望天空,天空明晃晃的一片。连绵不断的雨丝斜刺着、拥挤着从天上跌落下来,纷纷砸在他的脸上,飘到他的眼中。他一双亮澈的眸子立时模糊起来——从今往后,为了自己出外的读书花费,大哥不知又要多走几趟冒死的镖路、多闯几回凶险的关隘了。 山城南、北、西三面为少室、太室两山环拥。进出城关的各个路口,地势峭拔而险峻,各个关隘都有靠收买路钱为生的山大王。出山入山的货物十趟往往有四五趟都不太平。故而,山城富家商贾进出山隘时,总要花钱雇镖,以保行旅和货物的安全。 大哥是个护镖为生的武把头。 在山城这地方,做护镖这行其实最是一桩九死一生的营生了。因保镖护货尊奉的准则只有一条——人在货在!一旦失镖,倾家荡产也得把人家的货物赔上。故而,凭着一身功夫敢占山为王、劫富济贫的好汉着实不少;可是,真有胆气靠护镖养家糊口的人却是寥寥可数的。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果不其然,那年的伏天,杜老大带领镖队护着几车官银、蚕丝、毛皮和药材等贵重货物出山送货中,与一帮子实力强大的山匪遭遇了!交战中,杜老大的小腿着那匪首的大朴刀一刀,虽说即时敷上了祖传医治外伤的药粉,却因天气酷热、又在途中,更兼伤及至筋,从此竟落下了一些残疾。 是后,虽说终于置了些田产店铺。从此,出入开始有了绸衣车马,家中也是高阶瓦房的了,然而,仍旧不被上流人家瞧得上眼的——十二年前,离家求学的头天夜里,伴着窗外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山声,少年雪如第一次听大哥说起在知县大人寿宴上遭人羞辱的事情: ------------ 第二章 初婚那段诗情画意的日子梦一般短暂。随着丈夫宗岱的猝然去世,一切都刹然寂灭了。 傍晚,文菲踱过旧漆斑驳的月亮门,信步来到吴家庭院后面的小园子。 细雨初歇。园中的花草经了雨洗,显得青枝绿叶的一片生机。几树桃花已开到了败谢时分,每一阵风吹过,都会飘落一些雪似的花瓣,纷纷跌落在下面的花丛和青砖小径上。竹篱扎成的花圃里面,花间的土刚刚被翻过,散发着春天泥土特有的气息。 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后走,靠园子的北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六角亭子。这座亭子是吴家早年那位得中进士、官至五品道员的老祖宗修下的。亭子飞檐挑栋,静静地兀立在绿丛之中。因历经了百年风雨的沧桑、又疏于修缮的缘故,斑斑驳驳地显得有些破旧的景象。 步上小亭七八级的台阶,顿觉山风习习拂面而来,清凉之气一直浸透心脾。亭子里摆着四墩小巧的石鼓凳和一张青石雕花的小圆桌儿。刚来吴家那会儿,文菲和宗岱常在这里沐清风、就明月,摆一壶新茶、几碟干果,或是品茗抚琴、或是吟诗对弈…… 自从宗岱和婆母去后,这园子就难得有人进来闲逛了。平时,除了几个侄儿们跑进来掐掐花、捉捉蛐蛐儿的,家里也就只有文菲一人肯进来散散郁闷。 站在亭子里,满园景致和墙外的山峦林丛尽收眼底。园外,远山翠峰层层叠叠,颍河逶逶迤迤地流向远天。透过淡紫色的暮霭,隐约可辨掩隐在后山绿丛中古庙大殿的一角飞檐。午夜无眠时,吴家坪的人们便可听到从庙里传来晚钟的悠悠回响。 夕阳悄无声息地遁入了西面的山林。高浩幽远的天穹黯然苍淡了下去。一勾细细的新月仿如一支银簪似的斜插在半空。 这个时分的景致,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在梦境里。 暮色中,一身素装的文菲如玉树临风。民国好几年了,她的服饰大多还是晚清时的样式:旧式袄裤,高高的元宝领,袖口、衣襟都滚了宽宽的花边。在山城,像她这样寡居身份的女子,春秋时节,最多只能穿类似身上这些湖青、雅白等素色面料的衣裳。到了冬天,则只能穿瓦青、黛黑、银灰等深冷色调的“丧服”。 这时,山风摇响了悬在小亭挑檐上的风铃,铃儿清悦而空泛地响了一串。文菲微微抱起了双臂,山风将暮天的晚凉透透澈澈地袭到了她的身上。 她步下小亭,朝前面的庭院走去。从小园过后庭,连着过了两处跨院,都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影子。这两年,吴家明显现出了一种冷清衰微的气象了。 而三年前,吴家还是恁般地热闹呢:大哥大嫂一家五口,二嫂三嫂和她们的一群孩子,加上文菲、宗岱两口儿和五弟宗峦,老老少少十几口儿人,加上各房的下人,众人整日围在脾气温和、爱热闹的婆母跟前,一家子说说笑笑,吃饭时要摆两张桌子才能坐得下。若是逢年过节,再赶上老二、老三都从外面回来,加上小姑子、大姑子、大小姑爷,甚至老姑奶奶、老姑爷、表哥表妹们都回到吴家来,再请了族里有头脸、有辈份的近亲来作陪,家里就更是热闹了。 文菲来吴家时,公公已去世几年。婆母原是填房,性情又贤良又温和,不爱管家中的诸多琐事,只要儿女们能常过跟前来问候问候、说笑说笑就高兴得很。自从宗岱猝然去后,婆母也因哀思难遣,病病恹恹地,不到半年竟也追随爱子而去了。二嫂守完婆母的周年,第二年便随夫去了天津。接着,五弟宗峦也出去念书了。去年春上,老三在外升了个参谋副官,老三家的虽未将家当全数搬走,也是三天两头地被老三的卫兵接出去住,成日跟着一些长官的太太们打牌、看戏、听说书。说是外面这会儿都兴这种“太太外交”。 平时,大哥拔贡除了出门办事,一般只在前庭自己的书房读书、待客或查看账目、交待事务。大嫂的几个孩子白天都去了私塾堂念书,家中后庭和中庭的几处院落里,就剩下了大嫂和文菲,另外还有三两个下人。偌大一处庭院,冷冷清清地终日不见个人影儿。 这些年里,因大嫂身子一直不好,平素连屋门也不大肯出。文菲不回城里娘家的日子,妯娌俩一天到晚地守在一起。大多是文菲过大嫂这院来,陪她说说话儿,描描花样子,有时也念念书给她听。姐妹俩的情谊日渐亲密起来,竟是无话不谈的了。 ------------ 第三章 这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它被五岳之一的中岳嵩山从南、西、北三面环抱着,静静地座落在一处极大的山岙子里。 嵩山就仿如修行于幽谷深林中的一位盖世英雄。它由太室、少室两组山势风格迥然不同的群山丛峦所组成:西面的少室山山势峭拔而旖旎,一如修行英雄那隐忍不露、热血激涌的内心;北面的太室山,气势雄浑而傲岸,仿如英雄那粗犷魁武的外貌。 比起有些中原重镇,山城虽说排不上行首,可借了大山的七分阳刚豪气,颍河的三分阴柔婉约,又凭着险要的地理环境和悠久的宗教渊薮,自有它积蕴丰厚、与众不同的地域文化特性——少室、太室两山的山上山下,寺院林立,庙观遍布。素有“山有七十二峰峦,七十二步一寺观”之说。 在这里,儒、道、释三教并存,历史文物俯拾皆是,到处可见前朝遗迹。城北,有历史上著名的全国四大书院之一嵩阳书院。城东,中原一带建筑规模最大的中岳庙傲岸而立,庙依中岳太室,整座庙院从山麓拾阶而上,一直攀延到半山腰的黄盖峰。城西,佛教禅宗祖庭少林寺,赫然矗立于少室山密林幽谷一两千年,以禅武结合而闻名天下,享誉古今。 山城有句俗语:“喝了少溪水,都会踢踢腿。”说的就是山城这一带的百姓,素来就有习武之风,生性大多顽勇剽悍。佛门净地的少林寺处在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中,为保佛门清静不受侵扰,寺院渐渐也开始供养了一帮子专司保寺护院的武僧。 不同于民间武术的是:由于少林寺组织严谨,操练精湛,故而,所修武功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已把各武林门派中的精粹集大成于一体了。加之在练武中,他们将禅武结合一体,长期以来,便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兼有实战性和防御性之长的少林武术来。久而久之,便有了“天下功夫出少林”之说。 在洋枪火炮还是神话的年代,个人武艺的高低是证实英雄好汉们胆略和实力的最高标准。天下仰慕英雄,英雄仰慕少林。于是,各路英雄豪侠们便风尘仆仆地赶到山城,或切磋武学,或较量武功,或拜师学艺。在此相聚,在此相约,又在此惜别。 人生代代无穷无已,高深威肃的中岳嵩山,傲然地屹立在小城之北。它居高临下,历经飘风急雨、日月雷电;睥睨着世事的变迁、朝代的更替,目睹英雄豪杰的斥叱风云和平民百姓的默默生死;鸟瞰着小城宁静的黎明晨空、黄昏的霞映碧河,也冷冷地俯视着杀机四伏的星光暗夜…… 雪如走到县署门外时,春日的朝阳刚刚跃出了东方地平线,高高的嵩阳楼廊坊沐浴在一片温暖而明丽的金色霞辉里。 这座历经了无数历史沧桑、象征着小城权力中心的县署衙门,虽说只不过是国家最低一级的行政官署,然而,在一般百姓心目中,它却是威严神秘、深不可测的,拥有着不可动摇的权威…… 嵩阳楼县署衙门前,一个背长枪、穿制服的卫兵,挺胸凹肚、目不斜视地站在廊台之上,对来客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气。当雪如刚刚自报姓名时,那神气的卫兵便立马嘻笑颜开起来,两步跳下台阶,双腿一并,“刷”地敬了个礼,嘴里一连声地叫起“杜长官”来,一面敬畏地报说:“报告杜长官,知县大人这两天等长官都等急了。早下过令了:只要是杜长官到了,不用通报,让属下直接请到县衙后庭。” ——当初,雪如为了寻求机遇,高等学堂毕业后整整五年都没有能顾得上回家一趟。他先是跑到南方,在工矿当过机械师,在报社当过记者,也曾教过书。后来驻扎在湖北的一位将军收罗各方人才时,听人说起杜雪如是工业学堂的高材生后,便提出约见一面。在将军官邸的小客厅里,将军和雪如整整谈了一个多时辰。内容涉及到国家、民族、实业、洋务等,谈话结束时,将军当即决定留用雪如。 因从军之事干系重大,雪如从湖北立即给工业学堂的好友孟翰昌和大哥分别去信商议此事。 谁知,还未待信发出去,翰昌已赶到汉口寻雪如来了——来告知他一个更为令人惊喜的消息:原来,翰昌的舅父被北洋政府派到河南任了要职。为了加强自己的势力,决定先提携几个亲腹上来。他为翰昌提供了两个可选择的官职:一是到山城县任县知事;二是到南阳学府做教谕官员。 翰昌当即向舅父提出一个请求:自己的同窗好友杜雪如,正是山城城关人。为人仗义忠厚,处事足智多谋。是不可多得的军师。舅父若能为他谋一席辅政的位置一并提携,上得任去,必将如虎添翼,做出过人成绩来。 ------------ 第四章 玉纯是一介“鬼才”。这一点,只有打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雪如心里最清楚。 昨天的接风酒上,申玉纯和狼哥两人龙争虎斗,结果喝得大醉。酒宴结束时,雪如派人用轿子把他送回了家。因放心不下,一大早便提了两匣子老年人咬得动的酥软糕点、两盒蜜饯果脯和一小坛陈年老酒,一是拜望拜望几年未见的两位老人;二是看看玉纯,顺带商量商量女校的事情。 说起这个申玉纯,他和雪如同住在山城西关,两人是赤肚儿长大的朋友。 几年前,他跑到舅父的旧部当了兵。他供职的队伍开拔到汉阳后,不时过江来找雪如聚聚。雪如和翰昌两下约定回山城后,雪如便过江去,鼓动他一起回家乡做事。玉纯因在军中也没有什么硬实的后台,混了两三年,也不过在团部当个抄抄写写、递递送送的文职小官员,早已觉得乏味。禁不住雪如的三两撺掇,立马就摩拳擦掌起来! 两人原定好的:雪如这里一面处理一应的事务,一面等着翰昌的电报。因为,得不到翰昌舅父的准信儿,眼下的事也不能贸然辞去。 可是,这时玉纯家里突然发来了急信:玉纯的爷爷病重,想要最后见玉纯一面。玉纯才匆匆先一步独自赶回了山城。此事也算真巧,若再晚上五六天,他想走也走不了了——南北两军突然宣战,上司岂能允许他此时离开军队? 几年不见,玉纯的父母乍一见雪如竟长成了虎虎实实的一个壮小伙子,直喜得拉着手儿,半晌不忍放下。 雪如和玉纯的父母拉了一阵家常话,玉纯的父亲就吩咐家人去后面叫少爷过前庭来。不大功夫,玉纯便从后面赶过来了。 他见雪如穿了一件月白青的湖绸夹衫,好一副明眸皓齿、神清气爽的模样。自己呢,却因刚刚起床,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来见客,先自不好意思起来。 玉纯在一旁的红木椅上坐下,对雪如说:“昨天为你接风,大家一高兴,都放开了酒量。谁知竟喝了那么多,怎么回家的都忘了。到这会儿,我觉得眼前还直转圈儿。” 雪如知道,玉纯素来都不大胜酒力的。然而,他的拳猜得却甚是厉害,几乎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故而,平时同学好友相聚对饮,也不大见他有醉倒的时候。谁知,昨天偏偏碰上了胡狼哥,仗着英雄好量,猜拳上总也不赢玉纯,结果把个犟劲儿给激上来了,偏要和玉纯斗一斗的。一来二去的,狼哥输得实在不少,可毕竟有酒量在那儿撑着,倒也没显大醉;玉纯这里反倒过了量。尽管雪如在一边还悄悄地替了好些,害得狼哥不住地嚷他、罚他,终究也未能让玉纯免了一场大醉。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玉纯的家人这时过来说:“后面少爷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雪如便起身向玉纯的父母告退,两人一起来到后面玉纯自己的屋子。 玉纯今儿穿了件土布的夹衫,一双苍白纤细的手垂放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这个玉纯,虽自小喜好武术拳脚,可单从身段相貌和言语做派上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生就一副冷面书生相:直削的鼻梁,薄而有型的嘴唇,一双秀长的眼里总是含着些忧郁。加上他凡事漫不经心地,性情又十分内向,故而,在军队的两三年里,竟没有人发觉他身上还藏有相当高强的武功! 他平时练功的习惯也奇特:每天总是天不亮起身,独自觅寻一处冷僻无人之处,幽灵般地拳脚一通。只因为没有后台近人举荐,平素又不大善于奉迎上司,别人也只当他纯粹一介无大材料的文弱书生罢了。 且莫小看他表面文弱瘦小,身上除有高深的功夫,还藏着不易为外人看出来的热情仗义、思维机敏等过人之处,更有着常人不大有的一种暴发力。他像一把深藏于鞘、柔韧无比的宝剑,一旦出手那时,无论在拳脚还是兵器上,猝不及防之间的那种杀伤力,实有腾蛇袭雾、伏豹出击之厉! 申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颇为殷实的人家了。家里开着一爿祖传两三代的老杂货铺,另外也有不少的良田骡马。所以,玉纯自小倒没大受过什么艰苦日子。又因上面连着几个都是姐姐、最后才得了他这么个老生子,故而甚得父母疼爱。幼年时,因他的身子骨成日多病多灾地,他父亲便让他跟着雪如的大哥和新军退伍的舅父两人习武健身。此后,倒也真的不大生病了。可从外相上看,身子板儿依旧还是那样单薄,不似雪如那既精壮又魁梧的身段。 ------------ 第五章 玉纯第一次见识了吴家大哥为人那非同寻常的老道和历练—— 为请崔文菲女士做国民女校教师一事,这天上午,孟知县和杜雪如、申玉纯三人一齐,众人备了四个大礼盒,乘着县署的马车,后面跟着几个骑着马、披着油衣的卫兵,一路顶风冒雨地,专程到吴家坪走这一趟。 一路之上,行人十分稀少。他们算定了:这样的雨天,人们一般是不大肯出门的。因而,这时上门找人,大多是不会落空的。 吴家坪在山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镇了,镇上的各种店铺、药堂、酒楼和车马干店一应买卖甚是齐全。一条三四尺宽的青石街面,从镇子正街一直通到吴府大门外。 来到吴家门前时,众人跳下马车,站在那里观看了一番:果然不愧山城的世家首富!门前蹲着两座一人多高虎虎生威的石狮子,显出了平常人家没有的气派。一丈多高的院墙,一色的石头砌脚,一色的大青砖垒成。砖缝被白石灰勾得分明而整齐,更衬得吴家豪门的几分森严。从墙外朝里望,只见重重叠叠的是挑檐青瓦,葳葳蕤蕤的是百年古木。也估不出里面究竟有几进院子、多少房屋。 大门门楼修得也是格外高大,宽宽的青石台阶有六七级高。两扇朱漆大门上,一对铮光发亮的黄铜兽头足有一尺见方。门廊下的梁檐椽桷,皆雕绘着五彩的莲花、牡丹和朱雀之类花鸟。靠偏门不远的外墙上,还钉着一些用来拴马的铁环。由此可以想见:吴家当年那高朋满座、车马盈门的热闹景象。 众人的判断不错:在这样的雨天里,吴拔贡果然赋闲在家。 拔贡听报是新任山城知县等官员来到门上拜访时,忙令家人将正门和偏门全部洞开,自己匆忙换了一身客服,亲自出门迎客。 宾主坐定后,拔贡吩咐家人要用太室山顶上提下来的山泉、沏上开春后从少室山采回来的那罐新茶招待贵客。 众人寒喧过后,孟知县将专意托人从南方新带回的几样精致的礼物奉上:两盒上等的龙井、几匣精致的糕点,还有禹州孔家窑烧制的钧瓷双鹤大瓶一对。 拔贡接过那对花瓶细细地把玩起来,夸赞上面开片裂纹的匀整繁密,色釉窑变奇特艳丽。边观赏边叹道:“莫道世上黄金贵,不如孔家一把泥。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件啊。这两件钧瓷,乃是孔家窑所出的上品啊!此等贵重之礼,实在令鄙人受之有愧!” 翰昌道:“大人过谦了!不过是学生老家所出的土产罢了。初次见面,在下还真怕拿不出手呢!” 拔贡抬起头来:“哦?孟大人的贵乡原来是禹州?禹州可是个好地方呵!素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说!” 翰昌笑道:“在座诸位的家乡,更是卧龙舞凤、英才辈出的一方灵土啊!” 拔贡望望雪如、玉纯两人笑道:“彼此!彼此!” 拔贡令人收起礼物,将茶上来。众人啜了几口,觉得清爽滑润、入口留香,便一致啧啧夸赞起来:“吴先生真乃京城归乡隐居的高雅之士!如此的雅兴雅趣,今儿真让吾等后生也跟着长了一回见识、品了一次好茶!” 拔贡自嘲地摇头笑说:“哪里谈得上什么‘雅’字!不过一介落伍的迂腐之人。素常无趣时,偶尔用来聊以自慰罢了。今儿呢,有心借着诸位贵客光临寒宅的机会,让众位也陪着我一起酸酸牙根儿倒是真的。” 大伙一听便笑了起来。 说笑了一会儿,雪如便代表孟知县将今天的第二个来意告知吴拔贡。 拔贡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端起茶啜了两口,尔后点头道:“嗯,不错!果然民国以来,改良新政,兴办教育,国家有望呵!你们刚刚到任,就这般不辞劳苦、四处奔走,尽心竭力地倡办女校,开化民智,造福山城,开我山城文明之先河!好!我个人先捐上三百大洋,虽不成敬意,不过略尽尽不才的菲薄心力罢。” 孟知县笑笑:“学生代表县署和山城国民表示衷心感谢!吴先生果然不愧山城一代名儒、教育前辈,值得我等效法学习啊!” 拔贡挥挥手笑道:“岂敢蒙大人如此夸奖?老朽啦!不过是略表些心力罢了。至于你们提到的那个什么……哦,让弟妹到女校教书一事,说实在的,我还真感到有些难为之处……当然了,我个人是很支持的!可是,这会儿的事情……虽说已经是中华民国了,外面到处都在提倡反对封建、解放女权;但诸位也知道吧,这吴家坪乃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上下拢共有七八百口子的老少爷儿们。光我们吴家的近支,没有出五服的堂叔一辈儿,这会儿还有十多位长辈在上面。我这会儿虽说应了个虚名、当了个族长,也不过纯属长门长房的原故,加上众人抬举,推辞不掉才勉为其难了。我这人,平时懒惯了,大小事大多是听众人怎么说、就怎么办。这样的事,过去好像也没有听说有过什么先例。所以,说句实话,我一时还真不敢答复诸位。这样吧,等我哪天把族叔召集过来商议一下,然后再派人到山城给诸位个准信儿怎么样?” ------------ 第六章 孟知县肯定出什么意外啦—— 女子学校在众人紧张的筹措中,前后用了两个来月的时间,总算把各方事务准备就绪,开学典礼也定好后天举行。这天上午,雪如和公署的有关官员、女校校长及城里几个士绅,按孟知县昨天通知下的,相继来到县署衙门,商定典礼上的具体议程、所邀客人等事。 雪如看看人差不多已经到齐时,见翰昌还没有过来,便叫一个卫兵到后衙去通知孟知县。这个卫兵到后面转了一圈,回来报说孟知县溜街还没有回来。 雪如知道翰昌的有这个习惯:起床以后,先洗漱一番,再打上几路拳,舒舒筋骨。然后就独自来到清静无人的大街,溜上两圈儿,一边散步体察民情,一边筹划当天需要办理的公务。回来后,简单用些早饭便开始办理一天的公务了。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雪如看看众人已全部到齐、等了一会儿了,依旧还不见翰昌过来,心下一时就有些诧异了。他出了议事厅,来到衙门口寻问卫兵:“孟知县回来没有?” 守门的卫兵答说还没有见回来。 雪如掏出怀表看了看,此时,比原定下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近四十分钟了。翰昌他到底干什么去了?雪如心内更着急起来,便站在大堂边的一株老杏树下,眼睛却一直望着县衙大门口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议事厅关照一番后,又踱到了县衙大门外。站在衙门外的青石台阶上,眼睛朝着东西两边的街面上瞅着,脸上流露出焦灼烦乱的神情来。 青石铺就的街面上,稀稀零零地走着三两个挑担、背篓或推独轮车的过往之人。雪如又等了一会儿,返身回到衙署来,径直来到翰昌的卧室看了看,接着又到后面的小园,甚至茅房里都寻了一遍,仍旧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这时,雪如看见一个卫兵正在井台上摇着辘轳往外提水。雪如认出,他是大哥一个好友的儿子,姓焦名凤鸣。因肚里颇有些文墨,也写得一笔好字,且还略通些武艺,雪如冷眼察看了几日后,见是个机灵靠得住、又知根知底的,便把他安置在县衙公署,令他直接跟在翰昌身边,做个靠得住的亲随。 雪如叫过他来,吩咐道:“凤鸣,你骑一匹马,到衙门外面的几条街上去寻一下孟大人。若见到他,就催他赶快回县衙来,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凤鸣赶忙放下水桶,匆匆去了。 雪如又回到议事厅来,一边亲手为众位添了茶,一边不动声色地和众位客人闲唠着。 十几分钟之后,被他派出去的凤鸣回来了。 “二叔!”凤鸣有些气喘吁吁的。 “找到没有?”雪如一走到屋外,便急急地追问。 凤鸣道:“我骑着马跑了几条街,都没有见着他。我又问了问几家店铺,也没有人看到他。会不会遇见什么熟人,绊住脚拐弯儿了?” 雪如看了看怀表,此时,比原定下的开会时间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了。如果情况正常,让众人在衙署里这般久等,决不是翰昌的做派! 雪如沉吟了一会儿说:“凤鸣,你再去给我办两样差事,分别到城北驻军你狼叔那里和城西关你大伯那里一趟,请他们俩赶快来县衙一趟。他们一到,你就到前面去通知我。” 雪如略整了整躁乱的心绪走进议事厅。进了门,抱拳对众位客人笑道:“诸位,孟知县禹州老家来了两位客人,咱不等他了,现在就开会商定吧!” 众人议说着,雪如坐在那里极力压抑住焦灼不安的情绪,令文书拿出笔墨纸砚来,先把众人议定好的几项记录下来,仍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掏出怀表看时间。 这时,他觉着自己的手开始有些微微地打颤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阵又一阵地翻上来。 坐在他身旁的玉纯,看出了雪如的反常来,诧异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次。 待文书记录完毕,雪如拿过记录匆匆浏览了一遍,见众人没有什么异议,便指派几个属下分头办理发放请帖、采买杂物等事。随后对众人道:“驻军的胡营长还在后衙等着,我还要和他商议一下借用驻军兵力和仪仗的事。”接着,他转脸对身边的玉纯低声道:“你出来一下。” 玉纯出了门,看见雪如的脸色竟然苍白得吓人,吃惊地问:“雪如——出了什么事?” 雪如不作声,待走到一处背静地方才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脸来,只觉得两手剧烈地发抖,艰难地对玉纯吐出了几个字:“可能……出了桩天大的事!” ------------ 第七章 话说王石磙等见这位孟大人也是英雄本色,便有心攀附一番,于是非要他换到东边的客房说话不可。 客随主便,翰昌便跟随众人离了正殿,过一处山间平地,往傍边的偏殿走去。 来到这处东偏殿,果见与刚才那里大不相同了:屋内摆着些雕花的矮脚椅、太师椅和矮几之类,长几上还摆着一台座钟,处处收拾得光洁可鉴。墙上还贴着一张关云长的画像。 到了这里,王石磙几人硬把翰昌让到了上座。只见几个小喽罗们一时来来往往地,忙和着将诸多干鲜果点之类,皆尽捧了上来。此时,众人说话的口气,显然已与刚才大不相同了。不仅客气,竟是有些谦恭了。屋里的气氛也热闹起来。 翰昌借机发挥起自己在学校练就的演说才华,一番慷慨激昂,将大清朝如何腐败懦弱、百姓如何生不如死、中山先生如何建立共和及救国救民的一番道理演说了一番。几个山上的人,本都是些无法活命才被逼上山为匪的百姓,听到这样鼓动人心的道理,一时皆频频点头,相顾而议道:“如今这民国政府的知县,果然与过去那耀武扬威的县太爷不是一路儿了。” 王石磙叹道:“大人,过去那些年,我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一条好汉了。可今儿听了大人这一席话,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大拇指头比大腿——差得实在是太远了!这心里越服气,越憋不住有个想法。想说吧,可是,可是……这大闺女想男人——有点儿不好张口啊!不说吧……尖枣核儿搁舌头上——不吐也不得发呀!” 众人都笑了起来。 翰昌笑道:“咳!我这人也一样是个直筒子,最怕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好汉有话尽管讲,成与不成,咱再商量!新媳妇进洞房——你是捏弄个啥哩?” 王石磙一拍大腿:“中!听大人说话,真好比那三伏天里吃碗调凉粉——痛快!兄弟,我看准了你是个人物儿!我、我……我王石磙实心实意地想与你拉个结拜弟兄!今儿我不知天高地厚、老着脸说出来了,行与不行,大人只管直说。不行,只做个朋友也够我的了。就这,兄弟今后也算有个指靠了。就算将来有朝一日被人关到木笼子里,脑袋后面别着亡命旗被人押到刑场砍头时,我想,凭你兄弟的义气和豪爽,也会给我送一壶上路儿的酒喝喝的!” 只见他话一出口,嘴唇便抖索起来,两眼里早汪了满满的一包儿泪了。 翰昌虽一时也有些动情,转念:这个山大王,突然提出要和自己义结金兰之交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许是想乘机敲定和自己的关系,以后他们再做了什么坏事时自己不得不“手下留情”么?然而,看眼下这形势,死在寺里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三大王大龅牙的老表。这样,只能顺势先拉住老大、见机行事才是上策了!于是便起身抱拳道:“承蒙大哥看得起!‘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孟某人果能结交众位英雄,做一场生死弟兄,今后在山城为人做事的,岂不又多了几个胆子、添了几副膀子么?这等快事,岂有不允之理?!” 王石磙听翰昌如此实实在在地说话,一腔子感动一下子噎在了喉咙眼儿里。原本利索油滑的一张嘴,一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停了好一会儿,他一抹眼睛,对着外面高声喊了起来:“嘿!我说众位弟兄们,今儿王石磙我是招亲绣球跌到叫化子怀里——大喜望外啊!快把咱们窖里的那些酒坛子全都抱上来!今儿咱弟兄们得喝它个一醉方休!” 虽说这个王石磙,身上的确有些手段,而且也略识得几个字。平时加上又颇有几分的机智过人之处,不然怕也难率得了这百十号的人马,更不敢把堂堂一任县太爷不动声色之中就给架到山上来了。可毕竟还是山里的猴王,今儿一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太爷,文韬武略,气度不凡,谈吐天下大事,慷慨激昂、头头是道,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英雄了!由不得不打心眼儿里折服!且因早就存有一段“招安”之思,故而,灵机一动,才要求与翰昌结为金兰之交的。 他想,只要面前这位县太爷敢答应与他结交,就证明了刚才他所说的都是真心实意话。将来下山之后,他若翻脸无义,就别想在嵩山一带再收服别人、也别想在山城再混下去了!谁知,自己刚一提出,这位县太爷竟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怎不令他大喜望外? 话分两头。再说这时的山下,少林寺的恒林大师兄一听说知县大人被绑一事,立刻就派大徒弟妙兴带了八九百的僧兵,和狼哥及县衙组织的三百多号人马,早把所有下山的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 第八章 这个季节给人的感觉真是好! 文菲觉得,这时的自己,真是从未有过的惬意和自由,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连她自己都疑惑:这阵日子,自己哪来的那么足的精神头儿? 文菲在女子女子学校,除了担着女生的训导外,还担了任国语、教音乐、美术、女子手工和绣花等课。音乐课上,文菲教学生唱的歌,都是用陕北民歌或者东北民歌的旋律,重新填了自己写的内容健康活泼、生活气息浓厚的新词。如《洗衣歌》、《浇园歌》,还有反映童养媳妇悲惨景遇、宣传女权平等的《小桃红》、宣传三民主义的《吾民吾土》。这样的教法,不仅培养了女孩子们高尚的情趣,也激发了她们的上进心和做人的自信。 文菲没想到,这种创新的教学方法,竟然被杜雪如会长大为赞赏!不仅在着令大力推荐,还令山城其它各义学和公立学校的学生都要会唱这几首歌儿。 平时课闲下来,文菲总喜欢和同事们共同探索新的教学形式和人生、学问、社会等问题,翻看一下县署“快马班”从外面捎回来的一些报纸杂志。教育公署和劝学公所,正好设在学校后面不远处的一座庙里。文菲等几个老师,有事没事老喜欢跑来,听听杜先生和纯表哥他们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儿、探讨争论一下国家民众等诸多问题,颇受了些杜先生那民主、激进思想的影响。 为着配合民国政府新政令的推行和实施,雪如叫来文菲,给她布置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让她试着编两出新戏的脚本来,由国民学校的师生们自己排练、在山城公演。 文菲兴致勃勃地接下了这桩活儿,人还未迈出杜先生的公署,心下便已开始构思起剧情了。自打接下这写剧本的活儿,她每天晚上改完作业、备好课之后,就开始了赶写脚本。只要一提起笔,便文思泉涌、闸都闸不住!天天都是鸡叫好几遍才睡觉。四五天里,竟把厚厚的一摞子脚本就摆到了杜先生的面前。 雪如读了几页,眸子闪着抑止不住的喜悦,一个劲儿夸赞道:“嗯!不错!好!太好了!” 一边夸着,一边道:“这两天,咱们分别到几所国民学校去转转,先挑一些有表演天份的学生出来,筛选以后,你领着,尽快把新剧排练出来!” 见杜会长如此赞赏,文菲心里觉得真是幸福极了! 黄昏,夕阳的霞辉映照在碧波潺湲的颍河面上。河滩上的苇荻密密匝匝,野花开得恣肆而烂漫。恣意的山风掠过山谷岩壑,吹过平缓的田野,来在这宁静的颍河边,扬起苇荻们一阵阵的绿浪。而那些薄羽似的荻花,随之在苇稍上头也欢快地舞动起来。河面上,一群群小头小脑的野鸭子在水中欢快地嬉戏着。,突然还会在波光流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阵,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水痕。夕光下,那划痕渐渐地漫延着,淡化着,使得金光闪耀的河面更加流光四溢起来。它们无论是凫游还是滑翔,都是那般的悠闲而和怡然,有着一种古老的意韵。这些野鸭,其实正就是王勃《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中的“骛”。 望着黄昏夕照,仔细想来,除却这个“骛”,换了其它任何一种水鸟,也许都不会再再有同样美的的意境了的:比如孤雁,那气氛就显得苍凉了;若换成孤鹤,情绪又太寂寥了;若是鸥呢,画面又缺了点辽远……只有这个“骛”,才是那般的恰如其份、不可替代,寂静中透着辽远、恬淡中寓着壮美,真是一幅美不可言的画面。它们还会不时地突然欢快地在波光流溢的水面上滑翔一阵,划出的水痕又长又深。在夕光下,那划痕渐渐地漫延着,淡化着,而使得傍晚金光流灿的河面更加光芒四溢起来。 文菲思索着,象这种古老的鸟类流传到今天,不知它们已过了多少代?更不知随着天敌的侵害、人类的发展,还会不会继续留给它们这些可爱生灵一席生存的空间?看上去它们和大自然那么和谐完美地融为一体,那么的令人感动——每每看到这境致,文菲都会不经意地联想:当年那王勃祖师,若把“落霞与孤鹜齐飞”写成“落霞与双鹜齐飞”该有多好呵! 所以,每天放学,文菲宁愿多绕一点弯儿,也要带着她的学生,沿着河畔的这条的小小土路往家走。路上,一群活泼的女孩子们又是唱歌、又是说笑地。她觉得自己似乎忘却了她以往生活中所有的灾难和郁结,仿佛越来越遥远淡然了。 ------------ 第九章 这年重阳节的登山,文菲一颗沉寂许久的心扉,一下子被人叩响了—— 从仲中秋节到重阳节这段日子里,山城素人有携朋唤侣、一起攀山登高的习俗。 这时节,秋高气爽,田地里的谷子、玉蜀黍、红薯、豆子、绿豆、芝麻和棉花等,所有的秋庄稼全都被农人收回家了。土地也被扶耧摇耙地统翻了一遍,麦种也耩下了。人们可以大大地松上一口气,进入一个漫长的农闲季节了。 这时,就连一些普通的百姓,也会纷纷放下手中剥玉米、编席子、扎荆筐之类的活计,从家院里走出来,在已经没有了暑热味儿的太阳地儿伸伸胳膊腿儿,或者到亲朋好友家串串门儿。有了兴致时,大家便相约到山顶的寺庙里去许愿、还愿;或者专门去登登高、望望远,亮亮眼睛舒舒心。 于是,他们会慢慢地顺着一处缓坡,从山脚一直攀到山顶,从半天云里向下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一副样子?他们会发现,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个小城,竟然是那么小巧!小巧得就像入了画儿一样!山脚下的颍河细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白蛇。于是,他们就会生出一种天高地小、人生微缈的感叹来。 如果把山城的春天比做一幅淡远幽怡的水墨画,那末,山城之秋便是色彩绚烂的巨幅油画了秋的太室,满山野岭郁乎苍苍。崖畔脚下一丛浅淡、一丛幽深。不知名的鸟儿们,躲在浓密的绿丛中清丽而婉啭地啼鸣着。野葡萄、野山梨和山楂果,或是深红或者浅橙地缀在绿丛中甚是好看。山梨树或其它山杂树的叶子还没有被深秋的风霜侵袭,一坡一坡地堆绿叠翠着,满山的青枝绿叶似乎能拧出油汁来。它们仿佛知道这已经是它们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了,它们要抓住这点时光,再拼命地鲜活一番。 稍稍留心就不难发觉:就在生命的这个季节里,所有植物的那种苍青和浓绿,竟是如此的生机勃勃。这种绿,决非春季或夏季的那种鹅黄浅翠的轻浮之绿可比——这是那种深沉和苍重之绿!它能让人感觉出生命的里的最高升华与渴盼,它能浸透人的五脏六腑,渗入你的骨髓和灵魂里去。也许,而生命只有达到某种极致时,才会生出生出这样的一般的绿境来来! 为了陶冶学生们的高雅情致,雪如组织教育会下属的几所国民学校和义学,统一举办了这次野游爬山活动。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平素不大爱活动的文菲,才刚刚攀了一小半儿的山路就开始心慌气短起来。她望了望耸入云霄的山巅,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爬到山顶了。另外,有四五个体质较弱的女生,见她们的崔老师不想再上山了,也围在她身边不想往上爬了。 文菲对纯表哥说,不如让她带着这几个学生,就坐在半山腰里,看看山间的景致也是不错的。纯表哥见她此时脸色刹白,一时连气都喘不匀了,也担心她硬攀到山顶会受不了。犹豫了一会儿,便交待那几个女学生一定要随时跟着崔老师,自己带着其它学生继续往山顶攀去了。 女孩子稍稍歇了一小会儿便恢复了体力,在四下采起野果儿野花来。文菲嘱咐她们不要远去,更不要往危险的山崖边儿采花。自己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面看着几个学生,一面浏览着四下的山景。 这个地方正好处在大山的中心位置。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山下小城,也可以看到四处高高的山顶和崎岖入云的羊肠小道。四周那巍峨沉雄或突兀陡峭的山势和山岩,仿佛是整块的大石凝铸而成的。山石上所有的纹理都是斜刺着朝向同一个方向的。 她一面观赏,一面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力,遥想着上苍是如何造设出了这巍峨的大山?造就出这粗犷豪放的山势呢? 她坐在那儿,静静地感受着大山的神秘与莫测、沉默和肃穆──这故乡的大山,它既没有不可一世的狂傲张扬,更没有奴颜屈膝的俯首卑恭。也许,这正是它无穷魅力之所在、正是她对这座大山滋生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依恋痴迷——痴迷到一种类似情爱的缘故么? 在大山脚下的崖畔,簇生着一丛一丛的芳草。这些花草和绿叶,好像是大山雄武中的一种温存和体贴。它们与大山相生相息、相依相偎着大山,靠着大山的宽厚而安宁地生存着,春发秋枯地、悄悄地展示着微不足道的自我。 文菲想,自己的生命正像这许多无名的小草野花一般,是一个微不足道者。对于命运,也一如嵩山脚下那弯弯细细、千曲百回的颍河水一样,有着太多太多的柔弱、无奈和屈从……也许是因为命运中有过太多的灾难,才使得她生出这种对力量的渴望、对强大的渴望么?遥望笼于淡紫色雾岚里凝碧叠翠的群山,文菲不禁遥想起大自然的无边无际,遥想玄秘的人生命运,感叹。遥想人在大自然面前,如同蜉蝣般缈小到无奈和可怜,一时不禁生出了一种对生命运无法把握的悲怆情绪来。 ------------ 第十章 胡狼哥这人也怪,虽说是常年打打杀杀的,谁知,鸡鱼蛋肉之类的腥膻荤厚一概不喜欢,甚至连佛教徒忌讳的什么大小五荤——如葱、韭、芥、蒜、芫荽、辣椒和大茴花椒之类皆不喜欢。倒喜欢大嫂亲手做的芝麻叶儿面条儿和素扁食、素包子之类的。 众人对此都十分稀罕:怎么一个绿林出身的大男人,不喜欢大鱼大肉?倒偏偏喜欢素食,岂不是咄咄怪事! 雪如笑他道:“狼哥,你怎么是个全素的斋公?赶明儿你找恒林大师兄拜师,出家当和尚去倒省力。”他却自嘲说:“这可说不了,兴许将来我真的跑去当和尚也说不定。” 雪如再料不到:狼哥这句话竟成了一句谶言。 说起胡狼哥这班人马,当初进城时,直把山城百姓吓了一跳——只当又是哪帮子山匪打进城来了。只见涌进城门的二百多号人马里,什么打扮都有,为首的一二十个头儿,身上是一色的黑洋绉绸的功衣,人人脚上都是软底子的抓地快靴。腰里一色的黑扎巾里,别着各式各样的盒子枪,也有挂着长枪、刀剑、飞镖、匕首之类的。兴冲冲、气昂昂地高首阔步在嵩阳大路上,着实威风得意! 他们初来时,县署就贴出了告示,告明百姓刚进驻山城的这支军队,是不骚扰百姓和地方的正规军,百姓尽可以放心安居乐业。可是,人们依旧还是惊惶不安,好长一段日子里大街上都是冷冷清清地的,漫说行人了,就是鸡狗也被主人关在院子里不敢放出去了。 过了一段日子,百姓们看他们虽说说话还有些痞子气,却也没有什么大差不是之处。除了通过县署征些军粮、军饷外,倒也帮助官府翦灭了好几起骚扰百姓的土匪。渐渐地,各店铺门面便重新开门做起买卖,其它三教九流的营生也跟着开张了。 这段日子,因雪如又要办学、又要参与县署的各种政务、事务,大到剿匪、禁毒、拜会上司,小到公立学校的办公费用乃至老师们的薪水等级评定,以至调解各方纷争、迎送接待,宣传和落实民国约法、平反冤狱、整治贪吏和乡里恶霸等等,忙得真是不亦乐乎。有时,七八天还难得回家一趟。这天傍晚好容易才抽了个空到家里看看,刚一进门,就见大哥和狼哥以及凤音、同音两个侄子,加上大哥的几个徒弟、狼哥的两个卫兵,众人都聚在院子的空地上练着拳脚刀棍。 见雪如回家来,大哥说:“老二,我看你这阵子只顾忙着公务,是不是把武功都给我荒废啦?” 雪如笑笑:“这段时间太忙啦,顾不过来。” 大哥“哼”了一声:“再忙也不能荒了功夫!来,你先给我趟两套通臂拳来看看。” 雪如摇头一笑,甩掉外衣,先站在那里运了运气,接着便打了几套通臂拳。出手的同时,带出了一阵呼呼的风声。 这是雪如自小从大哥那里学来的一手绝活。它必得是禅拳结合、长期精练方能达到上乘境界。雪如儿时因也曾跟着大哥修练过坐禅和气功,故而在大哥手把手的教导下,倒也颇得了几分的真功夫。 雪如几路拳下来,收了功时,略显得有些气喘。 杜老大抚着下巴点了点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哇!今儿你这趟拳,不过全是仗了老底子的光。虽说还不算拖泥带水,毕竟气力接不大上了。” 说着,大哥自己也来了一路。虽说脚下有残疾,可出手的干净利落、一招一式的暗藏机锋,直让一圈儿的内行赞叹不已。收了功时,不颤不喘,脸色依旧。 狼哥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啊!若是单看二弟的拳,倒也有一唬儿;可是大哥这一出手,这高低上下可就给比出来了。大哥,你的这套通臂拳,可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果然宝刀不老啊!你可不能偏心,改天也得传传我这个外姓的兄弟!” 杜老大一笑:“我看你平素也坚持坐禅和练气功,只要想学,也不难学会的!”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身边一个徒儿手中的一把开山刀要了过来,撂给他:“来,狼弟,你先和二弟来一套空手夺刀我看看。” 雪如伸伸臂、握握拳,又踢了踢腿道:“我看,大哥今儿分明是要出出我的丑啦。明知我不是狼哥的对手。” 胡狼哥将刀在手里“唰唰”地抡了两抡:“你门里出身,平时也不知比我多得了多少的真传!我还不怕呢,你倒怕个啥?” 雪如道:“虽说早年跟着大哥练过几天,可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念书,平时也不大记得练习,功夫真是有些荒了。狼哥,你手下留点情,别让我在这么多徒弟们面前丢太大的人就是了。” ------------ 第十一章 按山城的习俗,已故死者去世的日子,叫做“周年”。这一天,死者的近亲都得到坟前祭悼一番的。 拔贡父亲周年的头天下午,吴家派了文菲的丫头紫瑾和一个管事的进城来,专意接四奶奶回吴家坪烧纸钱、上祭祀。 文菲未进家门,就看见了吴家停在大门外面的新式胶轮小马车。屈指一算,转眼已是好几个月没有回吴家坪了。 进了院门,见吴家管事的正在天井的石榴树下帮着娘摘石榴,见文菲回来,忙点头哈腰地招呼:“四奶奶回来了?” 文菲乍一听到吴家下人的这种称呼,不禁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勉强对他点头笑了笑。这时,抬头就见紫瑾笑吟吟地端着一个筐儿从屋里迎了出来,亲热地跑上来扶着:“四奶奶回来啦?让紫瑾好想。”说着眼圈儿竟泛红起来。文菲笑笑,一面就扶着她进了屋,细细地问起吴家大嫂和几个侄女、侄儿的情况来。 紫瑾说:“大奶奶病了,躺床上十多天了,天天跟我念叨心里想四奶奶的话。说‘四奶奶这么心硬,从四爷的周年到这会儿,足足有四五个月没回去看她一眼了’。明儿是老爷的周年,大爷派小的来接四奶奶,正好可以回去和大奶奶说说话儿了。再有,大奶奶交待说,三奶奶跟前新添了个白胖大小子,这阵日子也正在家坐着月子呢。四奶奶这次也可顺便过过礼数儿。若是礼物一时不凑手,也不用另备了,大奶奶说,那里现已为你备下了。” 文菲被她一口一个“奶奶”地,叫得心里乱乱糟糟的,一时坐在那里沉闷不语着。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把筐里的十几个红皮大石榴一个个放在桌上的一个包袱里系好,又把一个早就备好的大礼盒从里间掂出来,摆在八仙桌上:“菲儿,你回去照看照看吧!这是做人的礼数儿。顺便替我带个话儿,过些日子,地里的秋收完了,我再过去看看你大嫂、大哥和你家三嫂母子俩。” 文菲乘着吴家的胶轮带篷小马车,一路出城往东,不紧不慢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才来到吴家坪镇子最西面的吴家大门外。 吴家的建筑与当地不太一样,从院子到大门,都讲究一个气派宽大。院子里种着好些山城不常见的树木和奇花异草。这样的建筑风格,很有些类似什么山陕会馆、山东会馆的建筑格局。可是,本地一般的商家百姓,倒是忌讳这种过于宽大的庭院,恐怕自家“降不住”。说吴家祖上出过好几个六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中了进士的,他们家当然能镇得住这般大宅子的。 文菲扶着紫瑾的手儿上了台阶、进了门,迎面是一尘不染、宽大敞亮的前庭院落,院落两边的厢房前各有两处砖砌的花圃。平素,这处前庭大多只有拔贡一人在此读书、待客、议事,或是查看各处报上来的账目。所以,除了跟拔贡的人,其它家人一般不在这里停留。 整个前庭这时静悄悄地,花圃里开着一篷篷黄的、白的菊花。这时,文菲看见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穿着家常直罗衫的拔贡正低头给笼子里的鹦鹉添水。见文菲她们回来,拔贡转过脸来,微微颔首一笑,眼睛略不经意地在文菲那剪发上顿了一下,虽说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奇之色,文菲这里却已经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热了。 这时,梅影、菊影、竹影和兰影姐弟几个人,听说前面报信儿的家人说婶娘回来,早一窝儿蜂地跑到前面,一齐扑上来,有拉着手的、有拱在怀里的,又是“四婶”、又是“娘娘”地你喊我叫,不知怎么亲热才是了。就连吴家的那条大黄狗闻声也扑了过来,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亲热从人缝儿里挤过来,舔着文菲的手和衣裳,尾巴摇得实在欢实。 文菲的心一下子热了,眼睛不禁就有些湿润。她摸着孩子们的头发和脸蛋儿,一段日子不见,觉得个个都见长了。 “四嫂!”文菲听见有人叫,忙回转头去看——原来,五弟宗峦也回家来了!他站在廊檐下笑呵呵地看着她,身上穿了件湖青的绉绸夹衫,外罩着一件明缎小坎肩。梳了个时下很流行的中分式发型,发线劈得又白又直。这打扮,不像是个正读书的学生,倒更像是一位初入道的年轻商人!文菲刚来吴家那时,他还是个脑袋后面拖着个小辫子、额头剃得油光锛儿亮,穿着个小花绸袍子,手里拿了风筝满院子疯跑的顽皮少年。才几年时间?一下子就成了眼下这大小伙子了! “五弟,你多早回来的?” ------------ 第十二章 小孩子家,真是性急得很。 第二天,天还未亮,梅影等不到丫头绛荷叫她,自己就摸黑穿衣起床了。文菲给她梳了一对羊角辫儿,辫梢上系了一对桃红绸子的蝴蝶结,又换了一套花洋布镶灯草边的新裤褂。好歹说着,才算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用手巾胡乱抹了一把嘴,便站在院里一遍一遍地催起婶娘来,急着立时就要上车到城里念书去。 小菊影原本是文菲过嗣的女儿,这时见梅影跟着自己的娘要到城里去,也哭哭啼啼一定要跟着去。一时众人都赶过来,好哄好劝了一阵子,才算止了哭。文菲令梅影和爹、娘、五叔等分别告了别,又劝大嫂不必担心,一切自有她随时关照着的。这才携梅影一同上了车。众人又一直送到大门外,大嫂搂着一抽一咽的小菊影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马车拐了弯。 原先,以为梅影是半途进的班,功课不一定能赶得上,文菲便连着给她补习了好一阵子的课。谁知,这梅影竟聪明得很,不到一个月里,成绩就赶了上去,国语和自然还成了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 这段日子,由于大嫂的病,加上梅影刚入学,文菲只得天天陪着梅影一起来来回回地从山城到吴家坪。每天晚上,除了为梅影补课之外,宗峦、梅影、菊影、竹影和兰影,再加上大嫂,大伙围在一起,或是下棋做游戏,或是画画儿写字,一家子在一起显得又热闹又快活,一座吴家百年大宅,一反素常的冷清、空寂气氛。 然而,吴家老宅里,有一个人可是看不下去了。 在家坐月子的老三家的,也不忌讳什么月子里不能见风的习俗,每每东院串了西院逛,也不讲什么主子身份了,竟在下人面前说起了不三不四的闲话:“谁家见过这样的?一个寡妇人家的,倒出去抛头露面,教什么书!成天和男人混在一堆儿。在家里吧,一个守寡的年轻嫂子和一个没成亲小叔子,成日没黑没白地待在一起!吴家现今可真是没有规矩了。将来出了什么丑事,这吴家坪可就炸窝子啦!” 文菲以往在吴家时,一般也是不大与老三家的往来的。这会儿,更不想和她搅那份闲气了。谁知,老三家的闲得太无聊,有事没事的,总要磨蹭到大嫂或文菲这里来,靠在门框上,一手托着个包了瓜籽的手绢,边嗑边四下里吐着瓜子皮儿。见了文菲,便斜着一双眼睛,抖着一条穿着水红花缎散腿裤的胖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文菲,没话找话地搭茬儿:“哟,教书的大先生回来了?嗳!看你天天出来进去的,真是让人眼气啊!早知道女人念了书也能和男人一起出门挣大钱,我真恨我当年怎么没有念两本书!如今也有名堂出去散散心了。” 文菲一笑:“你这会儿要想念也不晚么!我明儿给你报个名儿,省得成天闲得难受。” “哎!我的命不好哇!就算念了书,我也没那个福份。我这人天生的怕见生人,也比不得你没拖没挂的。老四家的,我真不明白,不是说办的是女校么?怎么让那些大老爷儿们掺乎进去做什么?男男女女的,成日在一起混,把人家女孩子带坏了怎么是好?” “三嫂,这个你倒别担心。虽说男男女女地在一起,可是,政府给每个人都发有一个过节耍的那种大头娃娃。平时大家都戴在脸上,所以,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也不知道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三家的不知何意,把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啥?有这事儿?” 文菲撂下这句话,转身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也不再理会她,径直朝前面大嫂的房中走去。 谁知,老三家的虽说言语尖酸,心却不大能打得过弯儿的,一点也不知趣,前脚跟着后脚也过来了。 文菲便和大嫂说着天上地下的闲话,谁也不大接她的话茬儿。 宗峦从店铺回来了。照例先来到后院问候大嫂一番,又问了四嫂一些学校的事儿。老三家的见宗峦回来,夸张地打起招呼来:“哟!五爷回来了。瞧瞧,这会儿还真像咱吴家的二掌柜呢!”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了:“嗳!五爷,昨儿我怎么听冯六儿家的说,洋布店的吴老奎来找大爷,说是想给你提一提顾老爷家的二千金。那门亲事你允下没有?听说,顾老爷的那个二千金的脾气可是不大好啊!” 宗峦也不接她的话茬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一边就对大嫂说起了外面正传说的一个什么稀罕事儿来。 老三家听了一会儿,在一边瞅了瞅文菲、又瞅了瞅老五,倒三不着两地笑道:“哎!我看着这两年,咱家五爷越长越像老四了。老四家的,你倒说说看:他们哥儿俩长得像不像啊?” ------------ 第十三章 这一年,山城人平生第一次见识了机器是怎样织布的! 工业学校第一批学生开始实习期间,县署就开始发动众人,合伙投资办起了这所集纺织、印染、缝纫为一体的平民联合工厂。 在山城这地方,土地缺少且贫脊,开办联合性质的实业,不仅便于技术管理和统一督导,还可以解决一些剩余劳力,达到推行中山先生“兴实业实为救贫之药剂,为当今莫要之政策”的建国方略。 翰昌和雪如,自然比他人更清楚兴办民族实业的重要性。在山城办成一系列的实业,是他们实现人生价值、展示人生宏图十分重要的一步。 他们决定了:山城有的是煤,这次办厂,要买就买目下最先进的用蒸汽机带动的大型织布机! 机器从天津辗转运回来那天,好多的百姓都跑来看稀罕啦! 天啊!这么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的洋玩意儿,它果真能像巧媳妇一样纺花织布么?如此,还未等机器安装点火,众人便早早地挤在那里,一个个立着脚等着瞧热闹呢。只是,谁心里也不相信:就凭这个大铁墩子?也能织出白生生的洋布来?怕是变魔法的吧? 在众人的建议下,选了个旧历的黄道吉日点火试机。 这天上午,当锅炉被工人添了煤、点了火,一时旺旺地烧起来时,果然见整台机器所有的齿轮,在众目睽睽之下,轰轰隆隆一下子嗡响起来。蒸汽机喷着白汽,所有大大小小的铁齿轮你咬着我、我衔着你地,随之也嘎嘎轧轧地猛然响起,吓得那些观看的人一下子捂着耳朵跳开好远。 谁知,这一开机,竟然给了雪如当头一棒! 当蒸汽机开始带动新型织机启动时,机器刚刚转了没几圈就卡住了壳。机器上的棉纱,一次又一次地被绞在了机器里,怎么也拽不出来。好容易拉了出来,白生生的棉纱没有变出一寸的细白洋布,反倒成了黑乎乎的乱麻一团。 众人一时都楞在那里了。等了好久,只见两个师傅和雪如一起,拿着些尖的、长的、扁的等奇形怪状的铁家伙,在那机器上又是敲又是拧的,忙和了好一阵子,弄了一手鏊子底样的灰。接着,又重新开了机器,轰轰隆隆,又响了一阵子后,拉出来的仍旧是一团沤麻样的东西。 如此反复好几番后,围看的众人脸上便显出了很扫兴的样子。这样,不觉半日过去了,众人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与己无关的人纷纷去了,最后剩下的只是几个为买这台机器投了银子的人。 原来,雪如他们几年前在学校用的,还是那种比较原始的小型织机。而这次购机时,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因山城地下到处是煤,所以不如干脆选择目前最先进的蒸汽机带动的大型织机。这种机器比起他们六七年前在学校实验操作的机器,有了很大的改良。所请的师父,虽说操作上还算熟练,可在修理上也不太内行的。 此后的一连几天里,他们什么也顾不上做,一天到晚地守在机器旁边,一次次检修、一次次重试。如此,生生毁了一堆从天津买回来的细白棉纱,依旧没有一尺布织出来。 后来,几个投了资的人看竟是这种情形,心下就开始焦急起来:反复打听是不是机器本身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被那些大鼻子的老洋毛子骗了? 他们为这台大机器可是投了不少的银子,自然担心自己的血汗钱会打了水漂儿。 大伙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有建议把机器运回天津换一台的,有嚷嚷再去请个高手儿的老师儿来看看,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了?也有的说,若只管这样抠扯来掰扯去的,一旦把机器弄坏了,最后变成一钱不值的铁疙瘩,白花花的大洋可就全砸了!还有的干脆说,不如把机器退了得了!咱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 雪如和师傅几个人在一起,把各种原因都分析过了。他们肯定机器本身是不会有大问题的,因为在发货前,他们是当面试机、当面包装装车的。于是又有人怀疑是棉纱的问题,找来等级最好的样品纱,再次试机,仍旧不行。 如此这样,连着几天,大伙眼见着送进去的是白纱,扯出来的依旧是绞在机器上黑乎乎的乱纱,一些投资的人心内便开始恐慌起来。有人开始托中间人传话儿过来:“今年店里的生意不好,能不能这会儿先把自己所投的资金抽出一些来?等生意上磨过个儿来再填上?” ------------ 第十四章 清晨,文菲来到学校时,携了一份雪如他们宣传处办的《新国民》半月刊,边走边翻看着,朝后面雪如和纯表哥他们的办公署走去。 在这一期的《新国民》里面,有文菲最近写的一组新诗。其中一首十四行抒情诗《太阳神》中有这样几句: ……挥洒着满天的云霞你朝我走来 我恣肆地为你涂抹壮丽的背景 渴盼裹挟着生命的狂飙燃烧着 自由的世界是一片灿烂的光明 曾以为再也难挣脱阴暗的藩篱 也曾为此有过无数祈求的美梦 当你把永久的辉芒照耀在大地 我从此再不会惊惧严冬的恫恐……! 纯表哥曾对文菲说,杜先生最喜欢的就是这几句。说这里面跃动着一股子巨大的生命热情和生命火力,有着十分鼓舞人心的力量,诗境也很壮美。还说文菲写的这些新诗,一反她旧日诗词文章的忧怨和凄迷,这实在是令人惊喜的变化!这才应该是崔文菲——一位挣脱了封建羁绊的新女性真本色! 文菲过去从未写过新体诗,更没有这些豪迈奔放的情绪体验。其实,这几首诗是自己某种激情下的一泻而就之作。旧律诗虽有旧律诗的优雅和含蓄,然而却无法如此淋漓恣意地表达某种自由、奔放的情绪。 好长一段日子以来,文菲觉得自己的心境是如此的明朗而轻快,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着少女时代的浪漫情怀。这时,她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被一样细微的美好事物所感动。几乎生命里的每一刻钟,她都是怀着满腔的柔爱去感悟、去品味的。 也许,这就是因为生命中有了某种希望的缘故?或者如佛理所论的,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身心对五蕴之苦的一场漫长体验,那么红尘世俗中动人心弦的真爱,不正是这茫茫苦海中一处令人迷醉的风景么? 出女校后门,有一大片杂树林子。林子深处的不时传来各种鸟儿的啼唱。林间有一条隐约可辨的小径,一夜北风吹得小径上落着厚厚的一层黄叶,几乎把路都给盖严了。走在上面,不时发出簌簌地声响。穿过林间小径,十几米外一座红墙黛瓦的旧庙观赫然而立在那里。 这座道观是唐代留下的建筑,看上去已经很古旧了,可因过去观里的烟火还算旺盛,一直有人居住着,所以十几间殿堂还算整齐。因这一带不常走行人的缘故,环境也十分幽静。加上离女校和工校都很近,雪如他们的教育会、劝学所的临时办公署设在这里了。 观门前矗立着一棵葳葳蕤蕤的银杏树,树有十几米高、好几围粗。据老年人说,这棵老银杏的树龄至少有千年以上了。直到如今,每逢春夏季节,不仅满树青翠,奇得是,竟然还稠稠密密地结出好些的银杏果来。 此时,满树的黄叶已经飘零已尽,文菲俯身捡了几片地上的落叶,托在掌心细细地打量着,这些银杏叶子,犹如一枚枚小巧玲珑的金扇一般。叶上的纹理是如此精致而清晰,美得令人惊叹、令人爱怜!不像是大自然的造化,倒更像经手艺精湛的工匠细心打制出来的金泊一般。她用手儿轻轻抚了抚那上面的浮尘,爱怜地夹在杂志中间,起身沿着一条卵石小径朝观里走去。 这段日子,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找些理由往这里跑。名义上是找纯表哥的,其实,根本不过是想见见“他”罢了。前些天,因她连着来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心下虚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表哥虽在,可又怎么好明着向他打听呢? 这时,她的心“别、别”地跳着,祈求着但愿今儿能看到“他”罢! 这样想着,刚拐过影壁墙,蓦地,她就觉着自己那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哦!“他”在那里! 他穿了一件白洋布的小褂,和纯表哥两个人在院子当间,又是刀、又是棍地练着武术。纯表哥打小儿就跟着父亲舞刀弄枪,身上那点子功夫,文菲自然早就见识过了。没承想,平素温文儒雅的他,身上竟也藏有这般犷武雄勇的一面!真令她生出一种此时方见英雄本色的感叹。 他手里是一根六尺长的少林劈山棍,看他上劈下扫、左拨右翻地,只听那棍子在空中呼啸生风,晃得人眼花。纯表哥手中是明晃晃的一把佛陀大刀,也是左砍右劈地,闪闪寒光耀得文菲连眼也不敢睁了。她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紧张地握着拳,看他们真刀真枪地练着,真怕谁一不小心失手伤了对方! ------------ 第十五章 吴拔贡驱车从吴家坪赶到山城刘举人家时,山城的天空正纷纷扬扬地飘着入冬的头场大雪。 这次,刘家大老爷为他老太爷子做寿,听说光帖子就下了百十份。刘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家大势大的人家了,当年,这位刘大老爷曾经官至北洋新军五品武职。 拔贡是到得较早的上席贵客。 说起来,拔贡那位做过道员的小叔,娶的正是这位刘老爷的堂妹。而且,拔贡叔侄俩年轻时和刘家堂兄弟同是山城嵩阳书院的生员,彼此还有过好几年的同窗之谊。因而,这次拔贡备下的寿礼颇算得上丰厚:上等藏青和宝蓝五福捧寿金团花明缎各一匹,剪绒里子、贡呢面子的大坎肩一件,外加寿星如意大银锞子一对。 因早年曾在京、省两地多年的缘故,比起一般的山城人,拔贡的衣着打扮,从来就不落俗套。不仅讲究面料,更讲究做工和色调的搭配。就连身上戴的饰物诸如眼镜、怀表、折扇也是精心配设的。 拔贡今儿穿的是一件黛青色底子、五福捧寿团花缎的长袍,外罩一件大毛的背心,头上一顶漳绒面子的暖帽,脚踏一双皮面的靴子。白金丝框的眼镜闪着些温暖明亮的辉芒,掩去了神情中的几分肃重阴郁,增添了些温雅与和蔼。蓄着时下很流行的一字型胡须。他坐在为贵客准备的上席间,除了偶尔向问候他的人点点头示意一下外,也不大主动与旁人闲话,只是低头独自品着茶。 这时,他听见管事的报说山城教育会会长、宣传处长杜雪如先生驾到时,不禁抬起头,在人群中很注意地观察了一眼:这位时下在山城正如日中天的新派文人杜老二,比起当初在吴家坪家中见他时,显得更多了几分的精气神儿。 今儿这是私人宴席,倒看他在这样的场面是怎生打扮的?只见他戴了顶青呢礼帽,他身上穿着一件做工十分考究、剪裁也十分合体的银青羽缎长绵袍,外罩一件镶了宽牙子、平青金撒花的明缎小小坎肩儿,琵琶襟上密密地缀着十几颗闪闪发亮的银托箍、红白玛瑙珠儿的扣子。项上随随便便地搭了条这会儿外面已很时兴的银白长毛围巾,脚下是一双棉皮靴子。只见他;进得门来,一路洒脱地向两旁的客人们拱手抱拳,一路微笑着向众人示意。年轻而沉雄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无法自抑的自信,透出了只有他这个年龄才会有的那股子洒脱不羁的自负和神气。 拔贡听人说,这位新贵自从回到山城的这几年,搞什么工校、女校、义学、文明戏,办实业、买蒸汽机、搞地方自治等等,又和人合伙办了好几处的实业,俱都十分红火。更重要的,在山城,人人皆知他是知县的军师和幕僚,是身兼几样要职的重要官员。捎带着,自己也发了大财,如今动辄便一掷千金,出尽了风头。 拔贡还听说,这位新派人物有个令人费解的举动:他每次和人打完麻将,起场儿时,总要扒拉到地上一些大洋或铜板,这些钱,是用来赏赐那些掂茶倒水、服侍打牌的下人。可令众人不解的是:为何这位财大气粗的二老爷要用这种方法赏人? 拔贡估摸着,杜老二这样的举动,本意可能是不想让人家承他的情。可是,做下人的毕竟是做下人的,他们恐怕未必会领他的这种情!相反,杜老二这样做,人家下人还会认为,他是看不起这些下人、不屑于亲自赏赐人家呢! 吴拔贡是什么人?无论谁做的什么,目的何在,他一眼就能看穿根本的。杜老二的做派,他自然看得透透澈澈:无非是想在老少爷们面前炫耀自己的出手大方,无非是想让别人称道他的重义轻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杜老二回来的这些年里,杜家失落多年的风光果然重现了:听人说,那当年曾为吴家护镖卖命的武把式杜拐子,这会儿再没人敢在背后直呼其号了。如今,在山城西关咳上一声,地面都会震上几震的。家中每天都是车马盈门,高朋满座,成了山城显赫一时的杜大老爷了。 这不,杜老二的到来,着实令人群躁动了那么好一会儿。人们纷纷站起来,争着与他打招呼,点头哈腰、打恭作揖。 无疑地,他是今天这个宴会中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之一了。他的到来,颇令主人感到脸上多了几分荣耀。这时,就连那旧日颇看不起杜家的刘大老爷,这时也亲自迎着,一边上前拉着手儿,一口一个“世侄儿”,和那杜老二热切地数落着他叔父杜鸿飞,当年在嵩阳书院念书时的什么逸事,惹得一圈儿听者皆捧腹大笑。 ------------ 第十六章 雪如拉着东倒西歪的狼哥回到原来桌上,一边朝他的臂腕点捏了两下,一边附耳道:“狼哥,‘将军赶路,不追小兔’!” 狼哥顿觉麻木僵硬的臂腕恢复了自如。 雪如道:“待会儿酒宴罢了,我还有事呢,咱家大哥给你打点下了几样年货。你跟我一齐回家看看,还缺什么也好及早再备。这段日子,大哥问我好几次了,说你这阵子都忙些什么呢?弟兄们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狼哥抚着自己仍旧还有些酸麻的臂腕笑道:“哦?我可是清楚,你这次用的是什么兵法,嗯……‘假道伐虢’?好像不大对!‘瓮中捉鳖’?嗳!更不对了,那我岂不成了王八啦?反正,我清楚你是想把我哄到家里去,让大哥来收拾我的。” 雪如笑道:“哦?你也知道有个怕头儿?” 狼哥挠了挠头皮,呵呵地笑起来。 寿宴结束后,胡狼哥和雪如上了县署的官轿,冒着细细飘落的碎雪,一齐来到城西杜家。杜老大见狼哥来到,忙令下人拢了旺旺的炭火,又沏了酽酽的热茶来。叫管家也过来,四人凑够手儿,大伙就在西厢房里摆开了麻将。 此时,屋内当地烧着一个一搂多大的火盆子。盆子里堆满了东金店出的上等好炭。这种炭,一是烟少,二是耐着。过去,这些好炭大多都选出来,做为上贡到宫内御用的。只见那蓝红相交的火焰正熊熊烈烈地烧着,不时有一两声煤核儿噼剥爆裂的炸响。屋内烤得暖气烘烘的,却不知那门外的雪是越下越紧,转眼之间便是漫天皆白了。 杜老大靠窗而坐,他略掀了掀窗上的帘子,只见外面半空中铜钱大的雪片,正争着抢着,扯絮拽棉似地漫天飘舞着,不禁满脸喜悦地赞了声:“哈!真是好雪啊!” 众人听他这般一说,一时俱都站起来,掀了门帘子或窗帘子,探头瞅了一阵外面的雪景。一时都转回来坐下,一边议论着天气、世道,一边嘎啦嘎啦地打着麻将。 这时,大哥跟前的老四儿子发音了掀棉帘子进门来。他先问了一遍众位长者好,接着便将身上的棉大氅脱下交给左右,自己坐在火盆上一边烤着手,一边探头望着二叔跟前的牌。 这个发音,自打巡警学堂毕业后,年纪轻轻地就被翰昌任了个山城侦缉队长之职,专司缉拿杀人凶手、烟毒贩子等刑事案件,整日忙得也是不沾家。 雪如转脸扫了他一眼,低声说:“你先到堂屋去,停会儿我有话问你。”发音点点头先自出门去了。雪如出了两圈牌,让狼哥的副官接过牌,自己起身来到堂屋。 发音见二叔进了屋,忙让自己的卫兵沏一杯热茶端上来。雪如摆了摆手,让卫兵先回避一下。发音看了一眼二叔,见二叔的脸色沉着,大不似往日,怯怯地笑了笑问道:“二叔,有事教导侄儿?” 雪如坐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道:“发音!我怎么听说,你头些时候派了两个背枪的卫兵护着咱家的羊倌儿,专门把咱家的羊轰到人家谷子地里,吃人家的谷子苗。有这回事儿么?” “哦——!二叔,你问这事儿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见二叔没放脸,发音看着二叔的脸小心地说:“二叔,你见天教导侄儿呢,我怎么敢做那等横行乡里的事?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咱家的羊倌刘贵儿到书院山坡上放羊。羊走到书院的谷子地边儿时,那只头羊领着羊群就跑人家谷子地里去了。刘贵儿人小,一时轰不及,轰了这头儿跑了那头儿。书院的胡二赖子看见了,不论分说,夺过羊鞭没头没脑地直摔了刘贵儿几十鞭,临了还抱走咱一只小羊羔,说‘赶明儿让你家大人来,先赔两斗谷子再牵羊吧’!刘贵儿哭得琉漓喇叭儿样,跪下跟他求了半晌他也不理。刘贵儿丢了羊,吓得也不敢回家了。天黑透了,家里人想着他是叫狼吃了哩,派了几个人去找,才在城墙边找着他。家里人为这事儿都气不愤!我打听了一下,原来那个胡二赖子,仗着郜天豹郜镇长是他舅,成日地专干些欺男霸女的恶事儿,书院那一片儿的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连一个小孩子家也不放过,手上脸上抽得净是血淋子!临了还不作罢,还要再抱走咱个羊羔!这不成了‘蹊田夺牛’了么!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想着去煞煞他的焰气的!” “哦——!”雪如点点头,“若真是这样的倒还罢了。我怎么还听说,又让人家请了一桌酒好赔释是咋回事儿?” ------------ 第十七章 次日天刚一亮,众人出了山洞来到外面时,极目之处,但见整个太室山崇山峻岭之间,竟然是千山耸银、万壑撒玉的景致。但听四处风微啸、松低吟,满目空旷、萧然之状,令人涌出一种天高地远、凄绝寂怆之意来。 这时,几个寻路的人很快就找着了下山的路,大家仍旧护着老人慢慢下山。如此光,不急不躁地,直到至午时分,才走到了山脚下的嵩阳书院。 下午,。康有为又把书院游历了一番,观赏了汉武帝当年赐封的“大将军”、“二将军”两棵千年古柏,浏览了一番碑林,又听雪如讲了程门立雪的故事。然后,坐着早已备好的车轿,一直来到了山城高等义学。 康有为细心观察,在这所高等义学读书的学生们,个个皆是礼义谦让,人人都是品学兼优,不禁生出满腔的感叹和钦佩来: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山野小城里,又值当今这样的动荡乱世,竟还有这样一群有气魄、有胸襟的士绅们,竟然自己出资筹款,培养一代国民栋梁之材,感慨实在是难得的很!不住地点头感叹道:“实在是可喜可叹!我中华后继有人,大有希望啊!” 此时,老人小小山城的士绅们竟能有如此远大胸怀,这般重视乡民教育事业;自己提出要为这个高等义学亲赠送一个校名。雪如喜出望外,急忙亲自研墨展纸侍候。老英雄略一沉吟,饱蘸浓墨,挥笔写下“育英学社”四个苍遒拙朴的魏碑大字,下署“癸亥冬康有为题”,;旨取古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之意。 雪如就当即命人照着镌刻,刻好后旋即挂在了义学大门上——既做为校名,亦以此激励当世、策动后人。 育英学社 众人在县署略喝了会儿茶、歇息片刻后,雪如等早又备好笔墨,请康老英雄再为他们正在修订的乾隆版县志赐墨题字,康老欣然润笔,题下“登封县志”四字。 题完县志,老圣贤说:“世侄,在山上,我见山顶上的峻极宫已很破旧了,希望县署有朝一日能重新把它修缮一番。咱们踏着那么深的雪上去也真不容易,我再写三个字留下,作为咱们登上中岳极顶的一个纪念吧。以后有朝一日重修时,再把它刻石镶上。” 雪如真是求之不得,听他一说,赶忙又是喜呵呵地研墨展纸侍候。 从太室山下来,只歇了一晚,老先生的精神气儿就恢复了。一面问雪如山城还有其它什么景致值得一游的?雪如道:“在山城,值得一游的地方太多了。恐怕十天八天也是游不完的。而且,你这次来赶在冬天,嵩山是这样一种风光。若先生明年春天能再赶来游一遍,就会发觉嵩山的另一种风致;可是等你到了秋天再来看嵩山,那满山的郁郁苍苍,红叶山果点缀其间,韵味更与四时不同了。” 老先生抚着胡须,吟了两句当年乾隆皇帝登临嵩山时所作的两句诗:“嗳,这可真是‘好景一时观不尽,天生有份再来游’啊。” 回到古嵩阳楼县署衙门时,早已是霞光散尽、天色黯黑时分了。 第二天,按原定好的路线,众人策马驱车往城东的中岳庙游览。 众人一来在太室山下中岳庙的中华门前,便觉出了这方山、这处庙,比之少林寺之奇伟、少室山之幽秀来,另有一种太室山的雄浑恢宏之处——刚一踏进中岳庙的中华门,众人即刻就感到了一种类似皇家气魄的那种咄咄逼人和雄伟傲岸之处! 甬道两旁尽栽千年古柏,株株高耸挺立,阴风森森,幽径冥冥。整座庙宇依坦缓的山坡而建,所有的殿堂亭台皆高大而雄旷,但见碧瓦黄顶、飞檐雕甍,比起少林寺来,确是另有一番大气。 过了天中阁,老圣人站在甬道上,前后左右遥观了一番,不禁惊叹道:“不错,果然有‘小故宫’之势啊!” 在峻极门东掖门,有一块高大的图碑。雪如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图形对大伙说:“这五幅图叫做明代五岳真形图,是中华五岳的岳徽。五岳图既分别代表着五个岳的方位,又是道教代表五岳的五个符录,是用来镇山避邪的。” “按照道教五行的解释,东方属木,西方属金,南方属火,北方属水,中央为土。这表示大地是由五行组成,也就是五行见在之意。这五幅图分别概括了五岳山势的主要特征,是五岳中仅存的一幅了。若按这五岳真形图的解说是:东岳泰山如坐,以其宏伟著称;西岳华山如立,是以险峻领骚的;南岳衡山如飞,则以秀丽而出名;北岳恒山如行,是因奇崛而领先。说我们的中岳嵩山如‘卧’,以雄浑而称雄。” ------------ 第十八章 送走康有为一行人,雪如才脱出身来,分别到几所国民学校察看了一番今年学生的考试成绩。 来到振坤女校时,见玉纯、文菲等五六位教师正忙着汇总成绩。大家见杜会长来到,一时都围了过来,要他说说这几天陪同老圣贤游山城的情形。 雪如叙说了一遍,翻翻学生的成绩册,见大多都考得不错,有几位的成绩还相当优秀,不禁心下欢喜。和玉纯商议了一下后,雪如对各位老师说:“好!各位辛苦啦!晚上我请众位到嵩阳楼吃酒,犒劳犒劳大家!春节,每人再加发十块大洋的奖金!” 两位年轻老师一听高兴得叫了起来!是晚,众位一路拥着雪如,乐乐呵呵地畅聚了一场,直到半夜时分才尽兴而散。 酒宴结束时,一轮浑圆的明月正在当头。清银似的光,映着地上的白雪和被白雪覆盖着的太室、少室诸峰,给人一种既明澈清晰、又若梦若幻的感觉。 山野和小城万籁俱寂。雪如送文菲回家的路上,全城已很少见到谁家的窗口还有烛光了。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外,整个世界静得令人心虚。 地上的白雪被月光映得仿如水面一般,脚踩在上面发出了细细的格吱碎响。文菲听着雪如那沉着的呼吸,看着他那宽厚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微微醺醉的感觉。 一路上,雪如兴致高昂地和文菲谈着他为山城设计的蓝图。又把县署的一些变动告诉了文菲:“年前年后这一段日子,我得和翰昌一起研究一些新的施政动向,如嵩山绿化、灯会和庙会。因各项公务安排得紧,好多事情都赶着要办,所以,这段时间恐怕我不能来教育会这边了。你若有什么事,让纯表哥过去说一声,我马上过来。” 文菲听了,立时就被一种失落的情绪攫住,半晌默默无语:前些天,连着好些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心里就有些空空落落的。如今这一去,岂不是更难得一见了么? 雪如看她的情绪一时有些沉默了,望望四处无人,便,停下脚步,把她的一双手儿握住在自己手中:“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穿的太薄了?”一边伸手摸了摸文菲身上的衣裳:“这么冷的天,你穿的可是有点薄。明天一定要记着加衣裳呵?”一边就解身上大衣的扣子,要脱下给文菲披上遮风。 文菲赶忙拦住:“快别!你不知道,我打小就是这样——天稍冷一点儿,就是手冷脚凉的,穿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再说,我就要到家了,你这一脱,自己反招了凉、伤了风怎么是好?你就是脱下,我也不穿的。” 雪如见说,只好依了她。一面握着她的手又是呵气又是摩挲地为她暖着,一面一边用自己宽厚的身子为文菲挡住北面的风口。文菲顿觉着阵阵暖流涌上心来着,鼻子一酸,眼睛便也有些热,心中那虚虚落落的滋味又泛了上来。她想,爱一个人,为什么还会同时伴生出一种令人无以言说的苦涩呢?许是自己爱的太刻骨铭心了么?抑或是爱的彼岸太遥远了?或者,人生的真爱,根本就是一种彼此间永远的渴望、始终的遗憾? 这两天,说话就要放寒假了。长长的一个寒假,,这一别,真不知哪天才能见着他?此时,她多么渴望能偎在他宽厚之怀享受他的爱抚和热情啊!可是,她不能让自己流露出这种渴望,也不能让雪如感觉出自己的渴望,更不能给自己爱得心苦、爱得欲泪的人一种轻浮之嫌…… 于是,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是一种淡然到冷漠的沉静。 雪如握着她的手说:“其实,我哪里就会一去好些天就不回来的?我抽空就会回来看你的。另外,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愿听不愿──今年年下,你别再回吴家去过年了好么?你得设法从旧生活的阴影和忧伤里走出来才是。你说是么?” 文菲低头沉吟着。 雪如笑笑说:“我想起了一件事,这事还要托你帮我办办呢。” 文菲笑道:“我能办什么事?” “这件事还非你莫属呢。” 文菲笑问:“什么事?” “你在家等着。这两天,我准备下一些纸笔和颜料给你送过去——我想请你帮我画一些画。” “画什么画?派什么用场的?” “这个么,暂时留个悬念,且听下回分解。这两天你在家,先把那个《水浒全传》找来读一读,再把其中“武松打虎”和“拳打镇关西”两段故事仔细揣摸一下。我想让帮我画个简单的连环画。” ------------ 第十九章 大年初三的上午,雪如和玉纯携了礼物来到文菲家里。 文菲娘这时正为年下家中人口清冷心下难受呢:她独自坐在客堂里,想着从前文菲爹在世时那种车马隆隆、客人盈门的热闹情景,禁不住就有一种凄凉感涌上心间。平时倒也不觉得,到了节啦节的,见别人家老老少少地团聚,自家门却是冷冷落落地,实在不是个滋味儿。 这会儿,忽见外甥带了朋友来家拜年,文菲娘真个是喜出望外! 她乐呵呵地接过雪如手中的礼物,一边忙着又是沏茶又是让坐地,又将节下备的所有点心、瓜子尽数端出来摆在桌上。因知雪如是文菲的同事和上司,所以又令文菲的小弟文茂到西厢房去唤姐姐过来。 其实,文菲在自己的西厢房那里,透过新糊的纱窗,早就看到是雪如和纯表哥来到了——她今儿一大早起来,为了雪如和纯表哥来家时能暖暖和和的,早已就把一些柏壳松壳之类,壳地拢在火盆里燃着了。这时,满屋子被烤烘得暖暖烘烘的,还飘着些儿淡淡的松柏香味儿,专意坐在自己西厢房里,单等着表哥和雪如两人的到来呢! 此时,她站在自己房中,心里“却是怦怦”地跳着,一张脸儿也“腾”地红了。小弟文茂一路叫着,跑过来唤了好几遍,她又故意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顺着,房廊,缓缓走到堂屋门前,掀开棉帘子时,一眼就看见雪如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眼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雪如看她今儿穿了件绸缎料子、藕粉色撒金花缎宽襟小袄儿,领口和衣边都镶着花团锦边;下面是一件酒红色的撒花散腿裤,耳垂上也多了一对儿从未见她戴过的滴溜溜、活泼泼的绿松宝石耳坠儿——这身装饰其实是她很用心设计出来的。虽说文菲的衣着从来不追赶时尚,大多仍旧是过去的样式,不过因裁剪合宜、做工讲究的原故,所以穿在她身上,倒比有些穿了西洋长裙、西式大衣的时髦女子更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雪如只觉得耳目一新:节里几天不见,比常日竟——多了几分素常没有的妩媚和娇艳来来。 文菲的小弟文茂有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和姐姐一样眉清目秀,如今也在国民学校读书了。文菲拉着他手儿,让他过来叫表哥哥和大哥哥来着。雪如早备下了几样礼物:一对小巧玲珑的银锞子,一个银锁,外加两套洋画和从洛阳捎回来的万花魔筒。文茂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东西,一下子便被它那变幻万端的色彩和花样迷住了。他一边傻笑着拿在手里,一边眯着一只眼边转边看。 玉纯自然也备下了给舅妈和表弟的各色礼物。文菲娘按着文茂的头,要他跪下给两个大哥哥磕头的,早被雪如一把拉起,说是同辈份的兄弟,没有跪的理。文菲说,虽是平辈,可毕竟还有师生之谊的,至少也得鞠个躬才是呢! 雪如听了,只得让小文茂鞠了个躬。文菲看弟弟一本正经地鞠着躬,在一旁抿着嘴儿偷笑。玉纯倒是大腿翘在二腿上,装模作样地受了小表弟鞠的几个躬。 不一会儿功夫,小文茂就和雪如厮混得透熟,拽着两个大哥哥的手儿,非要他们和自个儿一起到外面去放表哥刚给他带来的花炮。 两个人于是很乐意地跟着小文茂来在院子里放了起来。两个不用说自会逗这小文茂,放炮的招数儿真是层出不穷,喜得小文茂在院子里又是笑、又是跳的,乐不可支。脖子里戴着雪如刚送给他的银锁,随着他不肯安份地上窜下跳,那银锁上的玲铛也珂珂琅琅、清清亮亮地响个不停。如此,平素寂寂冷冷的青砖四合院,一时显得热闹非常起来。 文菲娘本来就是好客热情之人,如今见家中这般热闹,心内实在是乐得很,非要留二人在家吃午饭的:“今儿你们都得在婶子这儿吃饭。今晌午就尝尝我盘的三鲜韭黄馅的扁食咋样儿?” 雪如笑问:“哦?韭黄馅儿的扁食?这可是稀罕物儿呵!大冷天的,婶子你是从哪儿买来的韭黄啊?” 文菲娘道:“买哪里买得到呵?这是我自个儿在红薯窖里捂的,还是当年在北面跟一个团长太太学会的。说来倒也不难,也就是把秋里的韭菜根儿移出来,用几层草苫子捂好,靠着地窖里的暖气儿接着长下去。隔几天掀开淋一点儿温水,一两个月里就成了,长到年下正好可以割下吃了。” “呵!那我今儿可真是有口福!不过只是太麻烦婶子了。”说完,他悄悄对文菲眨眼一笑。文菲想起雪如说过他“好吃嘴”的话来,不禁捂着嘴笑了。 ------------ 第二十章 初三那天,雪如和文菲悄悄约下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在文菲家门外不远的那棵老柿树下聚齐,带着小弟文茂一齐出门看灯。 节日的日子,过得好像比平素要快得多,一眨眼就到了十五元宵节。因年前夏秋两季收成都不错,年头里头又连着下了几场的大雪。临到节日的这些天,雪早早地开化,反倒是天光地净、晴天好日头的温暖天气了——分明很是预兆着,今年又又是一个很不错的年景。 年前,雪如就令宣传处早早地发布了公告:凡县城四关的大户人家和临街的店铺,今年都要捐灯参赛;下面的各村镇也要出“故事”、闹花灯。并在告示中公布了:今年哪家出的灯新奇,哪盏灯引得观看的百姓说好,哪个村镇的故事精彩,县署要对其专门奖励的。由县署和四关的士绅名人共同评出状元一名、榜眼两名、探花五名。到时候,由县署的官员和士绅,敲着锣鼓、吹着喇叭,把金字大匾亲自送到那得了名次的人家门上。 多年不遇这等热闹事了,又逢上这样的好年景,谁肯放过这等又露脸又凑趣的机会?一般人家倒也不在乎这点子花费,大户人家更乐意凑这份儿热闹了。慢说是官府下令赛灯了,就算往年年景好、自家有了兴头时,还要或大或小地扎它个把儿灯聚聚人、开开心,寻寻乐子呢!更何况,这回若是上点儿心思,果真能把那灯儿扎得好、扎得奇的,说不定还真能光彩一番、斗个名次呢!到时候,再能让县里的父母官敲锣打鼓地,把镌着金字的大匾送到自家门上,岂不更是得了彩头和荣耀么? 因此,那布告刚一贴出来,好些店家和大户便开始跃跃欲试起来,慌慌忙忙地一早就开始准备起来,倒把个过年的事放在其次了——纷纷私下里四处打听,想方设法聘请各处扎灯的高手巧匠,派人出门采买各色扎灯用的花纸、彩绸和竹篾、洋蜡等,聘请操练舞狮、耍龙、踩高跷的师傅和班子…… 山城的灯会按例是三天,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今年是丰年,便格外延长到正月十九。果然,到了正月十四这天,天刚一落黑,就见各家店铺纷纷亮出了各自的“宝贝”来:全城大户人家和沿街店铺扎好的各色花灯相继都挂出来了,眨眼之间,便挤挤挨挨地挂满了整整一条嵩阳大道和西关、南关三条街面。 正月十五是正会。这天,就算规矩极严的人家,这天晚上家里的年轻闺女媳妇也可以破例放一回风,由家里的大嫂大婶们带着出门去赏赏花灯的。只因这天的灯会上,人们不仅可以尽情地看灯,也可以看到城里年轻好看的闺女媳妇,所以,正会这天晚上,比另外几日更要热闹几倍! 天刚落黑,文菲就催弟弟快些洗脸、换衣裳,姐弟俩商量着一起到街上看花灯的。其实,娘嘴里不说心里也清楚,女儿今晚不知还想看谁呢!只是反复叮嘱着:不要往人多的地方挤、要早些回家等话。文菲一面柔声细气地答应着,一面催促弟弟快些。 这晚,文菲穿了件中式的素色棉袍,一条长长的围巾把一张脸儿蒙了个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忽灵灵的大眼睛。小文茂挑着一竿姐姐给他扎的莲花灯,穿着一件缎袍子,戴了顶青缎子瓜皮帽,蹦蹦跳跳地跑到大门前抢着去拉门栓。 随着大门的打开,一片清幽幽的月光随即流淌到身上和院门里来。 文菲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觉着有一阵清凉的晚风,伴着那清清如水的月光,透透地吹过自己有些燥热的脸庞。巷子东头,一轮浑圆的明月泛着银红的辉芒,正巧挂在一株已经有些袅袅娜娜的柳树间。 文菲对着明明的夜空双手一掬,然后紧捂着两双手问说对文茂说:“小弟,你猜我捉到什么啦?” 小文茂跳起来就要掰姐姐的手:“快让我看看么!” 文菲双手一伸:“我捉了一捧月光!,可惜被你这么一看,全跑了!”姐弟俩一齐笑了起来。 刚走到巷子里,文菲一眼就看见了雪如的身影——他笑微微地站在那棵歪脖儿的老柳树下,正等着自己呢!今晚,他穿了一件黛青色羽缎的长袍,外罩着一件团花锦缎面子的小坎肩。今年节下雪如穿的这几件衣裳,从裁剪到缝制都是文菲自个悄悄动手、仿制外面新样式做的。穿在雪如的身上,更衬得他那副身段的魁梧和洒脱来。 文菲姐弟俩走近时,雪如忙拉下围巾向两人打招呼。一边故意地问文茂:“哎,小老弟!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呵?” ------------ 第二十一章 “麦盖三层被、枕着蒸馍睡。”田野里,因去年冬天的几场大雪,再加上今年春季的雨水格外丰沛,所以,刚一开春,返青的麦苗就绿油油地显出了丰收的兆头来。如今兼着这些风和日暖的好太阳,节后不久,路旁的小草开始纷纷钻出了地面。 寂寞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柳树们,最是迫不及待的了。枝条上的芽苞一天天鼓胀起来、一天天地爆出了星星点点的新绿,接着就在暖春的风中飘飘荡荡、娇柔婀娜起来。而杏儿、李子的花苞儿这时也已经在枝头爆出了散乱的碎红,蜂儿也开始忙碌地盘旋其间了。 渐渐地,不知不觉中,人们已经能嗅得出那些混杂在空气中的菜花、桐花和榆钱儿的芳香,闻得见空气中草叶的清气和槐花一阵又一阵的清芬了。它们几乎全是在悄无声息中,在一个个平平常常的早上,没有一点儿张扬地,蓦然之间,就已经绽放在早春的阳光里了。 野外的风儿吹在身上,开始有些熏熏的醉软之意了。从这个时节的风中,人们已经可以嗅到了春天那草长花飞的清芬味儿,感觉到了春天那种独特的、类似情欲的惑人气息。 这几年的春季里,为了配合县署的植树计划,雪如组织全县各国民学校、所有义学的师生们,年年参加统一布置的植树活动。他估算了一下,县署各部门的官员们除外,只说全县各乡镇学校和义学的三四千名学生,每年按一人植两棵树算,下来就是五六千棵树!常年坚持下去,实在也算得上是一项了不得的工程啊。 今年一早,雪如就把任务分派到各国民学校和义学了。这几天,各公立学校、各乡镇义学和山城各公署,除了个别留守人员外,大多都停下其它事情,分头下去参加各处的植树活动了。 振坤女子学校的植树任务是四百棵,这在所有国民学校里算是任务最轻的了。因考虑到这些女孩子的体力不如男孩子,所以雪如专门安排了几个民工用独轮车帮她们运送树苗,植树地点也派在离县城不远的崇福宫附近的山坡。而这时工业学校、义学和高等育英学社的那些男生,大多已经放了春假,和县署其它的官员们一起进山育林去了。 天还未大亮,雪如便跟女校师生一起,一路朝崇福宫方向赶去。后面是吱吱咛咛推着独轮车的民工,车上摞着大捆的树苗。 山城这时还沉浸在黎明的酣睡中。仰面看看,天空净蓝得直让人心醉!穹庐似的天空如一面反扣在天尽头的蓝色玻璃大罩,湛蓝的天幕上缀着几颗闪砾的晨星和一勾弯弯的晨月。太室山静静地矗立在山城的北面,几缕雾岚轻柔地缭绕在山巅之上。 女孩子们难得遇上一次这样的活动,头天晚上大半夜都还睡不着觉。这会儿个个都激动的脸儿通红,如一群出窝儿的雀儿般,吱吱喳喳地,一路走一路快活地说笑着。 这两年,这些女孩子在学校接受的是一种全新的教育,她们的意识一天天地觉醒了。在女子学校,除了读书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她们树立起自身解放的意识,反对封建礼教,要求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对她们包办的婚姻。 山城的放足运动是和女校开办同时进行的。 在放足运动中,雪如动员那些国民学校的男孩子们排着队,他们各自手中打着一面三角小旗子,从课堂来到大街游行,配合宣传。小旗上面写着“我坚决不娶小脚女子为妻”、“小脚是封建残疾”、“我不喜欢小脚女”等等口号。 围看的大人们,见那些旗子上的标语口号,再看看这些八九岁的小学生们,不禁感到可笑,四下传着:山城这帮子新派儿文人,这手儿宣传的招数也真是想绝了! 谁知,这一手儿倒还真的起了作用:过去,那些狠心裹女儿脚的当娘的,原本是怕自家闺女有了一双大脚,将来寻不下好婆家的。,如今,因了这些宣传,还真有了效果。先是一些富裕和开明些的家庭,小伙子说媳妇首先提出的就是不愿娶小脚闺女。接着,那些差不多的人家为孩子定亲时,也开始提出不要小脚女子。而哪个当娘的不想自家女儿找个识字的、家境好些的婆家呢?于是,小脚顿时失去了它的价值。 放脚以后,雪如组织学校大脚的女孩子们演文明新戏、上街演说。她们有意散着高高的裤脚,穿着漂亮的洋线袜子、绣花缎鞋、小皮鞋和新式胶鞋。那一种健康之美,自然要比扭着菜角子似的小脚要充满青春气息、要活泼好看!这样一来,带动得那些没有到学堂来读书的女孩子们也都纷纷放了脚。 ------------ 第二十二章 远近闻名的中岳庙庙会,无论对山城的百姓还是官府,都是一桩隆重非常的盛事。 第二天一早,乘众人还未来到,雪如和翰昌两人在花厅的小园子里一齐打了几套少林拳,又把今天这个会的几样议程简单列了一下。 参加这次县政会的,除了县署的一些官员外,还请了驻军的胡狼哥、中岳庙驻军付营长、商会三个会长以及中岳庙的道长等十几个人。众人听说这次会议是专门商议组办中岳庙会的事,都兴致高昂起来。热热闹闹地商议了邀请外地戏班子助兴和戏台的搭建,需要邀请的各地商贾、洛阳巡阅使署上司、省署上司,各地大小商家小贩大致的税收数目等诸多事项,并定下要向周围各州县城镇张贴多少告示等具体事宜。 最后,众人着重商定了庙会的安全一事。议定下,这次不仅要在会场周围安排一定兵力,进出太室山和少室山东南西北的各关隘、各路口,也都要派兵巡逻把守,严格保证来往商家进出山隘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县署所有武装不仅要全部出动,还要再组织一些身上有功夫的民壮参与这次庙会的防卫——要绝对保证这次庙会不出一丁点儿的乱子才是。 因这几十年里连着的兵荒马乱、世事动荡,自古以来颇有盛名的中岳庙会,到了今天,只剩下由附近一带百姓自发形成的小集市。外乡人宁可少挣几个钱,也不敢过五关斩六将地,到山城这方兵匪麋集的动乱之地赶什么庙会了。 民国这几年,翰昌、雪如他们和驻军、民团及少林寺武僧配合,对各处山匪重力打击,搞了几次大的围剿,过去那种匪盗成风的恶习总算有了好转。加上,这会儿吴大帅在豫西一带山区又对包括樊大哥在内的绿林好汉进行了安抚和招安。故而,西去洛阳、东达许州、郑州等各处的官路,比过去几年也平安多了。 尽管如此,仍不能掉以轻心,不可排除还会有临时聚起的劫匪抢劫过往商家甚至伤人性命。一颗老鼠屎毁一锅汤的事必须杜绝。 如此,十几个人连着议了两天两夜,才算把各方防务之事商定下来。这次,山城发布举办特大庙会的公告,足足抄有上千张之多。公告说明,只要是在山城境内,官府绝对保证商家的人货两安。在山城境内因劫匪失货伤人的,一经查明,山城将全额赔偿商户所有损失。 三月初十,庙会如期开办了。 众人没承想,多年不办的庙会竟是出人意料地热闹!除了本地和周围的商户以外,远方的商户更是源源不断地云集到山城来,头两天就显出了格外红火的势头。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天气不热也不冷。县商会还请了两班子有名气的戏班子,一班是唱梆子的,一班是唱越调的,在中岳庙前路南、路北各搭了一座大戏台唱对台戏。且不说那锣鼓弦子、唱念做打如何的热闹,红男上来、绿女下去如何花哨,单那台子下面的叫卖声、吆喝声以及呼朋唤侣声早已是人声鼎沸了。 商家摊贩有搭棚的、有露天的,货物中,日杂百物、绫罗绸缎、中外奇珍应有尽有。更兼玩杂耍的,卖大力丸的,老鼠药、钢针、刀剪犁耙、种子畜牲、粮棉丝茧、山货土产的,吹糖人、捏面人、看西洋景的,凉粉豌豆糕、诱人的登州千层芝麻大烧饼、香味窜人的西华逍遥镇的牛肉胡辣汤、油滋滋的河上街水煎包、黄酥焦脆郾城的馓子油馍……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人置身其中,真真如落入大海潮水一般,四处嘈嘈切切、喧喧嚣嚣、熙熙攘攘、挤挤扛扛,你来我往地川流不息。不说那专门做小买卖的,就是普通人家,也是家家户户倾窠而动,老老少少全都来赶参加庙会了。也有专门为着看戏的,也有凑热闹开心的,更多的还是想一边趁着赶会,一边顺带买些必需的农具、种子、菜籽之类。 这次路途最远的,听说还有陕西、山西和山东等地来的客商大贾们。翰昌、雪如带着人,专意到会上慰问了这些路途遥远的大商户,请他们说说对山城,庙会的看法,欢迎他们年年都来参加山城庙会。感动得这几位商家大户,逢人便夸耀山城父母官如何开明和气、礼贤下士。 庙会从第一天开始,整个由商贩摊子拉开的场子便一天接一天地向远处延伸扩展着。从庙里到庙外,东、南、西三个方向一下子往外扩了一二里地远,还是挤挤拥拥地水泄不通。 果然一派百年不见的热闹景象呵! ------------ 第二十三章 一听说山城被另一帮子军阀包围的消息,雪如当即握了一手汗! 翰昌道:“咱们先过去问一下情况。它娘的,老胡这一仗不知能不能撑得住?撑不住就该有大麻烦了。也不知那一帮子是人还是鬼?闹不好,就成咱和百姓的罪孽了。越窝馕了。” 门外卫兵将马牵了过来。二人接过马缰,也没有叫卫兵陪伴便打马往驻军营部赶去。路上,边走边聊着,雪如说:“不管它是人是鬼,反正他们不是怕阎王,就得怕皇上。其实,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们尽我们的良心、能为百姓和这个时代的进步办点我们愿意做的事,也就是我等弟兄真正的为官目的了。” 翰昌笑道:“这些当兵的,日子倒真的比我们还痛快呢!走哪儿打哪儿,打哪儿吃哪儿,占一个城市就是王。末了,一招安,官也有了、财也发了,名也垂了、史也留了。有时,我真是羡慕他们这些军人,活得真是自在!” 雪如摇摇头:“都照如此,都想着得马上天下,最终弄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千村薜苈、万户萧瑟,这时外国人再乘虚而入,中华民族一下子全完!其实,解决中国的问题,根本方法还得靠教育兴国、实业救国和科学强国。” 翰昌叹叹气:“不瞒雪如君你,其实我这会儿觉得越活越糊涂了,越来越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救国之本了?我常常想,中国究竟怎样才能真正解决国家的前途、国民的命运这些的问题呢?我甚至怀疑咱们信奉的三民主义,怀疑孙中山和北洋政府,像这样乱打一气的,咱们搞的这一切,保不定有一天也会被给战火毁了不可!就算不毁,成日这样提心吊胆地,净想着如何应付各路英雄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财力去办正经事呢?” 雪如在马背上思索着翰昌的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辩驳他了。不觉就到了胡狼哥他们的军营。 翰昌看了看军营门前全副武装的士兵道:“不管战局如何,只要他号称是正规的国军,倒也没有什么太难对付的。这几年里,我最头疼的就是那些山大王,不仅骚扰百姓,还专与官府作对。成天剿也剿不完!捂住这里,那里又冒出来一股子。剿了旧的,新的又聚起来了。今儿看着还是老实巴交的百姓,一转脸突然就成了杀人越货的胡子了。我觉着,你们山城人身上,好像天生都有一种匪性似的!” 雪如驳道:“你说的匪性,准确地说,应该称做反抗性才更准确!其实,民众的反抗大多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生活的艰难、赋役的沉重和当今这种兵匪如麻的骚扰,不堪重负之下,才揭竿而起的。反抗声势小的被人称匪称盗,可是最终能成大气候的,不正是人们所称赞的绿林好汉或者英雄豪杰么?像古代的刘邦、项羽、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甚至陈胜、吴广、宋江等,还有这会儿好多成了一定气候、手握重兵的几个大军阀,不都是如此么?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胜者王侯败者贼’一说。反过来再说了,普通百姓谁又不想安居乐业呢?可是太软弱、太顺民了,最终也会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翰昌点点头:“百姓的造反,从某种角度来说,对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也有着一定的敦促作用。” “刚才没有给你讲完——我想,这也是山城宗教比较兴盛的第二个原因;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四大皆空和宁静无为、甘于现状的。也可以说,它是一种精神的需求,也是一种社会需求,只要人们不能主宰明天,不能主宰和把握自我的命运,它就能起着对人心的安抚作用和对社会的安定作用。因为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和鼓励人们无欲无刚,逆来顺受的。 “对于咱们这里的百姓来说,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重荷无疑的要远远外面平原地区艰难许多。因而,宗教在咱们这里就成了人们苦难之中的一种精神需求和寄托理想的一处净土。因为,面对苦难,人的态度要么是忍受,要么就是忍受不了的反抗。除了遁入宗教,你无法选择其它的回避方式。忍受,无疑是令人痛苦而压抑的,于是宗教在这里相应就起到了它寄托精神梦想的作用。所以,山城这地方正象你所观察到的,的确是造反的人多,英雄也出得多,相反,受压抑的人和渴求心理抚慰的人多,寺院庙观于是应运而生也多了起来──这是山城宗教发达的外部原因。 “还有一个内部原因就是,这嵩山少林寺从古到今,都是子孙僧相传。久而久之,于是也就产生了象俗家“五服家族”的嫡、堂、从堂的区分。而亲疏之间也象俗家一样分门另住。从清代以来,少林僧人就已经分到了十八个门头也就是十八个子家族。这些门头都各成一家,分门另住。各家都有各家的庄院、家产、田地和耕畜等,就象俗人的家族一样,虽属同宗同族,却分家另过,贫富不均相互之间也存在着借贷、买卖等现象。随着这些门头和家族越来越多的衍生,于是围绕少林寺就产生了这些众多林立的‘子孙堂’但是,所有的这些子孙堂都从属少林寺这个掌门也就是家族族长的统管。如此这诸多内部加上外部、地理加上民众的原因,才造就了山城这地方寺、观、庙、庵等的兴盛,宗教氛围越来越浓的文化现象。” ------------ 第二十四章 其实,拔贡还没看文菲的信,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年前,梅影放寒假回吴家时,她婶娘曾让她捎回家过一个包袱和一封信。大奶奶抖开包袱,见是两件四弟妹自己的手工针黹:拔贡的是一件紫底金绣明缎面子的棉袍;她的是一件提花菱纹缎面的丝棉大袄。看那做工,从裁剪缝纫到盘扣、缀襟、滚边,每一处都是花了精心功夫缝做的。 夫妇二人见了东西,不免涌出一种又怅然、又感动的情绪来:这个弟妹,又要教书、理家,还要照顾病母幼弟。做这般精致的针线,真不知熬了多少个灯夜呢!如今,人没有回来,只是让梅影捎回了东西和书信,心里不免就有些空空落落的滋味儿。 只因吴家大奶奶身子弱,故而,自从四奶奶过门以来,吴家的诸多家务,这个四奶奶不知不觉地倒替大奶奶担当了多半儿。过去几年里,吴家的亲朋好中有了什么红白喜事,吴家应随多少的份子,添什么东西,都是文菲和大嫂二人商议着定的。逢年过节,需要置办的衣料、年货乃至各样花粉、丝线、爆竹等等琐碎事务,也是妯娌两人一起,先拉出来一个大略的单子来,再由拔贡交待管家,按着单子到外面四处采买。 而今年年下,因四奶奶在城里娘家过年,吴家的所有琐务全都落在了大嫂一人身上了:家里要煮炸多少鸡鸭鱼肉、准备多少扁食馅儿、蒸做多少笼馒头包子,以及需要宴请哪些亲戚朋友,甚至要为几个孩子和两三个丫头各添什么新衣、封赏下人多少洋钱及至家里各处的灯笼、窗纱、垫袱是否要更换,前庭后院的洒扫庭除派谁去分管等等杂务,样样都要大奶奶亲自交待下。结果,里里外外一个节气忙下来,大奶奶竟累得躺在床上好几天都没有歇过来。 其实,自打她到山城教书以后,就很少有待在吴家的机会了。平常的日子倒也不大明显;可一逢年下节里,吴家人来客往的,众多亲戚中就不时有人问起这个话头的,也有的言外已有责怨之意了。只因年前崔家太太有话捎来,说“今年身子骨儿不好,想要留女儿在家过一个团圆年”,故而拔贡夫妇倒也有话搪塞。 可是,过了年,又到了开春,转眼好几个月了,这中间,她除了让娘家下人来过一趟,令丫头紫瑾帮助寻了几件换季的衣裳带回去,自己竟然连面也没有露——这可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呵。 如此一来,在族人当中,难保就有人生出微辞了。大家仿佛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这位年纪轻轻、相貌姣好,又读过新学的吴家年轻寡妇,成日风风癫癫、抛头露面地,又一去不回,恐怕早已有什么是非隐情种下了。这样的事,若是放在过去,就算吴家不吭,族里的长辈中早就有人出来说话了。若再有好是非者参与进来,恐怕连家法也要嚷嚷着动用动用了,借此呢,也可欣赏一番别人家出丑倒霉的热闹。 只是,在吴家坪这块地方,如果不是颇有威望的拔贡发话,倒也没有人敢公然提出来要怎么着这个寡四奶奶的。再说,看这年头儿的阵势,天下的好些规矩也不大像从前了。城里那一帮子洋学堂出来的年轻官老爷们,革除旧弊、实行新政,闹腾得正火。专意反对这些旧规矩。听说对虐待童养媳妇、干预寡妇再嫁和买卖人口的,一连处置了好几桩。城南有一个婆家人逼死寡妇的,主谋竟被县衙按逼死人命论罪,关进了大牢。 拔贡内心和夫人一样,当然不愿这个弟媳被人伤害——且不说四弟宗岱在世时,和自己的情谊就远比其它弟兄要亲近,而且,文菲和大嫂二人的感情,也比别的妯娌们格外亲密。再说,弟媳的丢脸,当然等于吴家家门的耻辱。所以,尽管二弟宗岩、三弟宗岙和两个弟媳妇、几个姐妹们年下回来,提及四嫂时,都面露不满之色。可见大哥坐在那里沉着脸不说话,也不过牢骚一番作罢。 族里的长辈中,有人偶尔提及此事的,拔贡夫妇倒还替这个弟媳极力开脱一番。说咱们吴家如今能出一个官办新学的女先生,也算是咱吴家坪的荣耀啦!如何反倒成了丑事?再说,如今,天下都讲三民主义,女子和男子享有一样的权利了!咱们吴家也不能太拘于旧俗了。 因众人平素都很看重拔贡,见他如此遮拦,又说得十分有理,便无话可说了。 这次,清明节前几日,拔贡夫妇专门嘱托在城里念书的大女儿梅影梅影,别忘了提醒四婶娘一声,节前抽空回家祭祖上坟。 ------------ 第二十五章 定嵩军的长官当初不知想过没有:他们一气之下一下子砍死了靖国军的百十号伤号和俘虏,那樊老二如何能咽得下这样的恶气? 新打进城来的这支队伍,起什么名字不好?偏偏起了个“定嵩军”。且不说这样的名字如何令山城百姓心中不忿,及至后来再看他们的做派,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他们攻进城来,因兵力损失过大,一进城便是一副怒气冲冲没事找茬儿的架势。刚一站稳脚跟儿,就气壮壮地向县署要求加派各项差赋和军需粮饷。还颐指气使地支使县署派人到四下村镇催粮催饷。不容分说就勒令限期交纳上来几万石的军粮。 翰昌哪里料到,自己北洋政府委任的堂堂一县之长,如今竟会受这些乌合之众的指使?最终,还是雪如压住了他的火气:“何苦与他们硬碰?权且忍下一时,看看形势如何再做道理吧!况且,凡事都是事在人为,咱们眼下只能用心思和他们周旋,万万不可轻易惹恼了这些丘八们。其实,无非是多办几次酒席招待、私下多给当官的塞几两银子、多说些好话罢了。一旦闹翻,咱们倒也好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天下无处不青山!走他娘的得了!可是,如此一来,不仅连累了众多百姓,咱们好容易创下诸样事业不也泡汤了么?” 如此,经过明里暗里的多方活动,加上几位主要官长私下各贿了些银两土产,最后,他们果然同意把军饷数目降了不少。 尽管如此,山城城里乡下的所有百姓,仍旧还是被摊派到头上颇为沉重的钱粮税赋。整个山城,从城里到乡下,从富户到贫户,家家未能幸免。而且,这支队伍里因有不少被收抚的匪盗地痞之流,军纪又没能严格地整顿规范过,进城不多日便与百姓发生了好几起的纠纷。及至后来,两个小头目还私自开枪伤了做生意的百姓。 百姓到县衙告状,翰昌也没有法子问案子。派人到军营去交涉,人家根本就是爱理不理的。 翰昌气得直咬牙!这时方才清楚:能有一支关系融洽的队伍驻扎在城里,虽说不上是百姓和官府的福份,却也实在不是一桩坏事。于是,众人一时都格外怀念起那胡狼哥来。私下里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无不盼着樊将军的队伍能杀回来,将这班子远乡的兵痞子轰出去。 为了山城百姓的安宁和他们倡办的事业能兴盛平安,雪如悄悄派了大哥的两个徒弟,交待他们日夜兼程,尽快找到樊大哥,把山城已经失守、胡狼哥全军覆灭的紧急军情报告清楚。 当樊将军得知山城驻军全军覆没,特别是跟着自己南征北战多少年的百十号弟兄,竟然是被对方逐个儿砍了头的恶讯时,一时心痛如绞,怒火烧得他全身哆嗦起来。 他手下的弟兄们听到这个消息,也个个愤怒暴跳着,嚷嚷着立即就要打回去,给百十号惨死的弟兄们报仇! 于是,老樊迅速调集了部分兵力,征得洛阳上司的电准后,亲自率部日夜兼程往山城赶,并立马对占据山城的定嵩军发起了进攻。 其实,在砍杀了百十号俘虏之后,山城的定嵩军长官立马就有些后怕了。他们料定,那樊老二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早就重兵驻扎,防备森严,把个山城部署得固若金汤一般。结果,两军一直激战了十多天,虽然城里的一方伤亡着实不小,可破城依然没有结果。 眼见仗打得这般激烈却久攻不下,城里的雪如便担心起来:如此僵持下去,城外老樊的兵力伤亡加重,精力和军备消耗过大,这时一旦再有敌军后援赶到,两下夹击,后果就难说了。自己毕竟是人家的高级参议——尽管他反复声明,做参议官纯属尽尽兄弟和朋友义务,拒绝收取任何报酬的。可是,不管樊将军的主力部队打到哪里,每月都照样定时派人把雪如的那份军饷给送到家来。 雪如平生做人,最信奉的一条准则就是一个“义”字。莫说他与樊将军是剖腹亮心的知己了,就算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遇上困厄之际,他也不会做壁上观的。况且,这支匪兵驻在城里,弄得民声沸怨,长此下去,必生祸乱!他必得设法出城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决不能再这么继续拖下去了。 然而,几次想闯出城去,都因防守严密而没有成功。后来终于打听出了,定嵩军里有一个山城颍阳镇的人,在军中做了一个不算大的排副。于是,托了中间人,私下请了酒席又花了钱,说是城外有个亲戚,这几日要娶亲,他是主婚人,得出城去应酬应酬。于是,乘他那排人轮守巡防时,掩护着穿了一套旧衣裳的雪如,悄悄顺着一处稍低些的城墙,黑咕隆咚地溜下了城墙。 ------------ 第二十六章 山城百姓个个立着脚等着看大热闹哩——上回被砍掉的才是一百个脑壳,这回,被砍掉的该是三百脑壳啦!老哋!这得砍几时才能砍得完哪!那脑壳得摞多大一堆啊!红沙教场的地上的血,还会有下脚的地方么? 众人都知道,这次靖国军破城而入,除了缴获定嵩军的好些枪炮、子弹、马匹之外,一下子俘虏了定嵩军的三百多号人! 喘息稍定,众人首先商定起了如何处理几百号俘虏的事了。樊将军手下的弟兄此时同仇敌忾,嗷嗷怒叫着,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自己百十个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敌方这三百多号俘虏,同样也要按盗匪罪论除,也要昭告百姓,砍头示众!拿他们的头,来祭奠众弟兄的在天之灵。 山城百姓呢,这时也有因恨定嵩军打进山城后加粮加差、蛮横无理,故而单等着看樊钟秀将这帮子人杀了出出恶气的;也有对哪帮子军阀都一概抱有敌意,单等着看他们相互杀来杀去地解解恨的。这两天,无论城里乡下,茶馆酒肆,店铺饭场儿,百姓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到处都在议论着有关这几百俘虏要被砍头示众的话题,兴奋地说:“定嵩军,定嵩军,这回该当它奶奶的一回‘嵩镇军’了!” 眼见百姓和手下的弟兄们,众口一词地要求砍了这二三百号俘虏的脑袋,樊将军一时也犹豫起来。 雪如觉得此事大为不妥,赶到司令部劝说樊将军:“司令,此举万不可草率决定。最多也只能把三两个定嵩军首领处决掉,其余被俘士兵且不可处斩!” 几个弟兄们一听杜参议反对此事,登时就急得脸红脖子粗起来:“杜长官,我们这次反攻山城,不就是为了给屈死的百十号兄弟报仇才杀回来的么?他们能杀我们的俘虏在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放了他们,漫说活着的弟兄们气不平,就是地下的百十号弟兄也不会答应!” 中岳庙驻军首领付营长说:“杜参议,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流血打仗啊!可不能怀妇人之仁!如果说这里面有你新交结的几个朋友,咱倒也可以网开一面饶他不死。可其它的人,咱一个也不能留的!” 有几个不大了解雪如底细的军官,见他极力替这班子俘虏开脱,便在那里低声嘀咕起来:“他不过一介白面书生!领过几个兵?打过几次仗?懂得什么叫你死我活?” 雪如听了微微一笑,依旧平和地劝慰众人:“各位弟兄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说出个中道理来。如果说的无理,咱们再听从樊大哥的决定;若说的有理,还望弟兄们再斟酌斟酌。” 樊将军说:“众位听听杜参议的道理吧!那些俘虏现在那里关着,眼时又跑不掉,大家急什么?” 雪如巡视了众人一番,沉稳地说:“其实,杀掉这二三百号俘虏,的确是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报了我们弟兄们的仇。可是,出了这口恶气之后,接着就会带来几点遗害,我今列举出来,供众位弟兄思虑。其遗害有三:一,大伙想想,如果把这三百多号兵士免去死罪全部收编,这些人一定会因樊将军的大仁大量和不杀之恩而感激涕零,从此会不惜一切地跟着司令拚杀疆场、冲锋陷阵。如果杀掉他们,岂不是平白地损失了一大班子兵力了么? “二,如果杀了些俘虏,将来我军再与其它部队打仗交战时,敌方军官就会对他们的士兵宣扬说,‘你们和樊老二打仗,拚死也是死,投降也是死。老樊这人逮住俘虏是要杀头示众的。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他一次杀了多少定嵩军的俘虏。’如此一来,敌军士兵定然会作拚死抵抗。这样自然会对我军造成不必要的大伤亡。 “三,因这次是樊大哥亲自督战的,我们所有的对手将会就此事乘机对樊大哥发难,会对大哥的人品、名声大肆攻击和诋毁。他们会说樊将军是如何如何一个不仁不义、不懂礼法、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我们在百姓眼里一直就是礼义之师,所以百姓才赞成我们、期望我们的队伍驻扎在山城。众位,我们大家都是樊大哥的心腹,也都是跟定樊大哥的人!岂能因小失大,效法那些乌合之众的做法?大伙冷静冷静,仔细思量思量:其实,这些俘虏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罢了。如今,因为他们和我们打过仗、他们的长官下令斩杀了咱们的人,我们为了出口恶气,也反过去再杀了他们手下这些普普通通的俘虏和伤号,因此造成对我军、对司令的一连串的不利来,大伙好好算算这个账,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呢?” ------------ 第二十七章 在山城,到少林寺去看和尚们练武打拳,算得上一桩事十分有趣的乐子了。 文菲虽也曾跟母亲一同到寺里上过几次香,可惜都没能看到过他们练拳的场面。这天,雪如带人到寺里视察僧兵练武和军训情况,便让玉纯叫上文菲和另外两位老师,大家一同到寺里考察一下少林学堂的教学情况,顺便见识见识僧兵演武打拳的场面。 按事先约定的时间,文菲穿了件素色直纹的洋布旗袍,提着一个准备给寺院的布施包裹出了家门。待出了门,朝东一看,大老远果见巷子的拐角处停着一辆带篷的马车。纯表哥站在车辕边,正和一位背对着这边的军官说着什么。 文菲四下里瞅了瞅,心想雪如怎么没过来?转而想,兴许是他不好意思才委托了纯表哥来接的?心下正思量着,待又走近了一些时,那个军官转过脸来了——这一下倒令文菲吃了一惊:这军官原来竟是雪如!只见他斜背着一支手枪,脚穿一双齐膝深铮亮耀眼的马靴。他那一副魁梧壮实的身段,如今穿上这身银灰呢料的军官服,看上去更显得英武逼人的了。 文菲抿嘴望着他,又笑道:“你这样打扮,是去寺里么?可别吓住人家那些出家人了。” 雪如笑道:“樊大哥给我派了个少林寺僧兵旅参谋长的衔儿在头上。今儿咱们一是去看看他们的演武比赛,二呢妙兴和老付非要我讲些兵法不可。所以,也要装扮得像那么回事儿才是。” 文菲笑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过,我看你穿军服,倒是更好看啦!” 雪如笑起来:“真的么?那我以后可要天天穿军服了——你可别嫌烦呵。” 纯表哥在一旁戏笑道:“得!得!这下完了!这回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他穿军服好看!看你出了口的话怎么收得回去哦?雪如君果真要和我一起投笔从戎去了!” 文菲红着脸,也不接他的话,一边扶着雪如的手就上了马车。 雪如和纯表哥一左一右地坐在车辕上,赶车人轻扬马鞭,马车便缓缓启动了。拐过巷子时,见那边的大路上有七八个当兵的等在那里。见马车出了巷子,众人的目光都迎了过来。 文菲认得其中一个当官的,是这会儿驻扎在城里的薛营长。他是南关人,夫人得病死后,经雪如大哥的撮合,继娶的是雪如乡下的一位远房堂妹。狼哥兵败出家之后,雪如便在樊大哥面前举荐了他。后来,为了城里百姓和诸多事业,又设法使得他成了山城的驻守长官。 这位老薛生了一副宽宽的翘下巴、深眼窝,身材又粗实又高大的。他常爱和狼哥一起串到雪如和纯表哥他们的公署,或是闲聊或是练武,有时也喝喝酒、打打牌。为人性情爽朗,平时爱说笑、爱打趣儿。 这会儿人多,见坐在车上的文菲,因知文菲还没有过门,只是点头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这时,一个卫兵牵过来“黑旋风”,雪如接过缰绳,一翻身十分轻捷地跃上了马背。纯表哥骑了一匹枣红马,和雪如并辔而行。一行十几个人全部是骑马,只有山城国民中学的校长和育英学社的一位老师加上文菲三个人是坐车。清悦的马铃声和着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清寂的旷野和山路上。 文菲一路浏览着四月春日的好景致:大山脚下,古道两旁,所有的青草绿树在这个季节里都各自展示着它们葳葳蕤蕤的生机。大叶杨、爆炸柳、山楂树、野山梨等,挤得满沟满坡,在寂寥的山野沟壑间无拘无束、恣意放任地展示着各自的娇媚。 最多的就是那些野生的刺槐,沟壑岩崖到处是它那平平常常的、淡淡泊泊的纤纤之叶。在它的枝枝梢梢之间,满缀着一嘟噜、一嘟噜清白的花串儿。在这些绿的叶、白的花丛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两丛嫣红夺目的野山桃或满树雪似的山梨花。山风拂过,总有一些粉的或白的花瓣,纷纷地飘离树枝,飘向深不着底的崖底沟谷。 四月的景致这么美好!清新又暖人的风儿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飘满了野槐花清甜沁人的香气。文菲大口地呼吸着家乡之春这独特的气息──这是能把人带入遥远而熟悉的童年、拽入童年那亲切记忆里的空气,这空气中饱含着野山梨花的清高素雅、山楂花的孤傲香冷、山桃花的灼灼恣情和小草嫩叶、麦苗嫩竿儿以及油菜花儿的气息。 文菲一路兀自陶醉着,不觉已赶到了寺外的山口。她发现,越靠近山寺,山间参天的古树就越多,林子也越显得茂密茏葱,环境也越幽静,而四处山涧沟壑的树木野草也就越显得绿浓叶稠。文菲想:这或许是古寺灵气使然? ------------ 第二十八章 樊将军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被人逼“反”的。 樊将军的兵,大多占着山城这块地盘。他在山城的日子,总是拉着雪如,有时谈谈用兵,有时部署一下山城和其它防地的军事动向。有时也一起到少林寺去和妙兴、妙法等切磋一下武艺。 这天,樊将军等正在少林寺方丈室后面的天井练拳,有个卫兵过来报告说“洛阳巡阅使有份急电”,并立即呈了上来。 原来,是巡阅使发来的电报,三天后是大帅的五十大寿,邀他到洛阳一聚。 樊大哥看完电报,冷笑一声便递给身边的雪如:“杜参议,不知这个老狐狸又想玩什么花招儿了。近些日子,听说他对我的队伍发展过快起了疑心。加上这两年里,我对他一直是听调不听宣的,他更防范我了,连原先答应的军饷都拖欠半年多了。这次‘宣’得可真是妙!我若是去了,说不定他就会找个什么理由把我给套住;我若是不去呢,那就更证明我目无上司、怀有二心,就可以找借口打发我了。” 雪如道:“愚弟以为大哥所虑过甚了——虽说在收服你之前,你们两下也曾打过几次恶仗,他为此损失的兵力也实在不少;再加上你这两年的势力壮大,他对你自然不能不防。可这会儿你毕竟成了他的属下,他还要靠你们去对付和他形成抗衡的南方几股军阀和东北军阀呢。 “所以,就算他对你已有了藏弓烹狗之心,也不见得这时就会下手,更不会用不避耳目的方法除掉你。至于寿宴,你前去无妨。前天我也收到了同样的一份电令,咱们正好可以一起前往。我估计,此番寿庆,前去祝寿的宾客除了他的亲信下属,全国各界的显要达贵肯定也少不了。目下,大帅在整个北半拉中国已成最大的声势了。他若真像人所说的,有洪宪之志、有称雄天下之心,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岂会因小失大,自己坏了自己的名声?” 樊大哥点头笑道:“兄弟说的有理!”转而问道:“老弟,你帮我筹划筹划:这次去洛阳我该花多少钱,拿些什么贺礼合适?” 雪如道:“若以兄弟的见识,送金银财宝实在有些俗了。现大洋扎眼,又有了以塞责之嫌。以兄弟之见,最好送些有特色的东西,比如地方土特产、古玩之类。情礼并至,既拿得出手、人家接着又高兴,还没有贪贿之嫌。” 老樊抓抓头皮:“我操!这倒让我作难了!就是有钱,这一天半晌的,我又上哪儿去弄这些玩意儿呢?” 雪如笑道:“这个倒不难。我那里倒还有几样闲东西,比你这会儿现去准备还好呢!我那里现放着一台明代的端砚,大帅是个儒将,自然喜欢;另外,还有一对上品的钧瓷双龙大樽,开片和窑变都还算得奇特,还是当年我和翰昌一起在他老家禹州搞到的。另还还有一样就是,妙兴开春时送了我一株百年野山梨根修成的大盆景。这会儿,枝枝梢梢上正坐了好些似开未开的花蓇朵儿,总有一百朵还要多。咱们用一条红缎带子写上‘百花贺寿’的字样挂在上面,正好可以让他摆在厅堂里。既古朴拙雅,又有意境情趣,岂不甚好?” 妙兴在一旁笑道:“哦?一个老树根竟有这样大的用处?嘿,只要你们喜欢吧,少室山上满山遍野有的是。以后我让人多多刨些下来备用!” 雪如笑道:“你们不稀罕的东西,我们这些俗人可是拿它当大宝贝看呢!像老白腊树根、栎树根、榆树和山楂树根什么的,只要造型天然有趣就行。像吴大帅那样的风雅之士,肯定会喜欢的。”又转脸对老樊说:“我看,有这几样也就足够了。其实人情送礼么,倒也不全在乎值钱多少。只要别致有情趣,人家就会稀罕、就会看重;太贵重了,也不大好,一是好像你有求于他,让人心下反倒不安了;二呢,也仿佛你在下面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财、剋扣了多少军饷。” 老樊点点头道:“老弟所言极是!” 雪如道:“我回去以后,吩咐家人把砚台和钧瓷用五彩丝线和大红丝绒扎好,再用红木盒子盛了,加上那株老山梨树盆景,明儿一并给你送过去。” 樊大哥道:“这些主贵东西你都给我用了,你自己拿什么上供?” “我和新上任的谢县长一齐过去。寿礼一并也备下了:一尊白玉寿星,四匹平金寿字团花云缎,还有四匹我们自己工厂出的各色花洋布。这几样礼物,做为我们这些地方官员的贺礼,意思倒也不算太薄。”雪如笑道。 ------------ 第二十九章 雪如文菲二人的婚事,实在不能再拖了。 这天是农历三月三的日子。雪如和文菲、玉纯几天前就商定好了,大家一齐去山野踏踏青,顺带商定一下如何把两人的事情告诉两家知道。 三人出了后门,沐着三月怡人的春风,漫步走到后面的少溪河畔,拣一处茂密的草丛坐下,闲谈了起来。 玉纯道:“这些年,虽说外面的局势这么乱,可是你雪如君活得也够洒脱的:学校也办起了,工厂也搞成了,各路英雄豪杰也都维持了。凭你的本事,无论在谁的麾下,最终也能成为当今风云人物的智囊而纵横天下!我就不懂,你怎么偏偏乐意就窝在这个小小的山城?难道果真想做传说中的‘隐者’和‘文侠’么?” 雪如不反驳他、也不赞同他,只是仰面哈哈一笑起来。 玉纯说:“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吗?这几年,且不说怎样游说于民间,办了几所学校实业,推行了多少新政,光那些你来我走的军阀兵痞,凭你斡旋其间,就让山城官府和民间少了多少流血争端和战乱是非呵!” “玉纯兄,我都有些飘飘然了!本来么,在县署正是干这一角儿的。加之父老乡亲也抬举,不过尽些本份、求个人和事兴罢了。哪里就像你说的,就进入了什么‘隐者’的境界了?人说‘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我既没有隐于野,更没有隐于朝,无非虚度了三十余载而已,哪里配谈得上‘隐’字?更何谈什么‘侠’呵?”说罢,慨然长叹一声。 文菲听他们又是野又是朝的,笑道:“能像你们兄弟二人这般自在的日子,我看当今怕是没有几个人了。此时此地,尔辈难道不正醉在陶武陵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里么?你们在此赏太室之明月,望少室之流霓,沐嵩岳之清风,饮颍河之甘醴。念天地之悠悠,叹千古之须臾!;如此神仙也似的日子,真不知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雪如、玉纯一听都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山野河畔。 玉纯笑着指指文菲说:“雪如,你听听,真真是信手拈来、出口成章呵!表妹倘若托生成个男子,还有你我之辈的立锥之地么?咱们俩呀,恐怕为她扶马坠镫,她也不定瞧上眼吧?” “纯表哥,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乖巧灵俐的一张嘴?刚刚才让杜先生飘飘欲仙了一番;这会儿呢,又轮到我陶陶而醉了。” 玉纯晋也笑了起来,,转而又叹叹气说:“今儿,我和你们二位也有事商量呢。我可是不管雪如君如何恋家,我这个人倒真的不是能每日里‘沐沐清风,望望流霓’就能满足的。我的功名之心至今难已。功名,固然是又一样的人生枷锁,可毕竟也能成为一展鸿图大志的好风力啊!樊大哥这次再回来的话,我真要跟他跃马疆场一番了。若能干出点名堂,也算不枉活此生了。” 说笑归说笑,听他如此突然认起来的这话,倒让雪如吃了一惊:“怎么,玉纯兄,何出此言?” 文菲嘴一抿笑道:“雪如君!表哥又在玩什么玄虚了!大约又想要勾引你去投笔从戎的罢?这回,我可是再不会被你吓住啦——我真敢跟你们一起去当一回花木兰!你信还是不信?” 玉纯说:“我说的是真话。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不过一直没有拿定主意罢了。我看,当今除了军政能最终握定天下,其它都是空话。再说,我也不是当一个教书先生就能满足的。再窝在这小小山城里,我怕我终究会憋出病来的。” 两人这才感到他不像是在说玩笑。 雪如阻止道:“纯兄,你家姊妹中间就你一个男丁,伯父这两年身子骨又那么虚弱,父母都正值你尽孝之时,怎么能这时离开?眼下,山城也有很多事可干嘛!我正在谋划着,下一步得找几位愿意投资的伙计,咱们再联合办一家造纸厂。还有,咱们的初级师范得尽快办起来。如今咱山城城里、乡下,这么多的国民学校和义学,新学教师人材亟缺。上次我去洛阳,军政两方面都已经答应了,说等局势缓和一些,就设法给咱们再拨一部分经费。这所师范学校,我可是全指望你呢! “翰昌兄已经走了,狼哥也享清福去了。樊大哥也撤出了豫西,咱们的背景和后台越来越弱了。眼下,山城也就只剩下,我想咱们弟兄二人,怎么能再分开呢?玉纯兄,大丈夫咱们不一定非得南征北战才算活得潇洒。 ------------ 第三十章 雪如和文菲二人的事情,因妙兴的阵亡、老樊的失利,加上山城乱匪、乱兵的,竟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这么耽搁下来了。 前些天一直是连阴雨,听家人说大哥的老腿痛又犯了。雪如这天忙完了公务,顺便拐到街上的点心铺子,要了两匣子刚出炉的新鲜点心和几斤油馃子,回来探望一番。 大哥正坐在当院的太阳底下和两个街坊说着闲话儿。一见雪如进了院子,立马泛起笑来,嘴里却说:“你不忙你的正事,又跑过来做什么?我这是老毛病,虽好不到哪儿,究竟也坏不到哪儿去了。” 雪如在大哥旁边的一只条凳上坐了下来,和两位街坊闲聊了几句。两位街坊怕弟兄二人有什么家务事要说,便告辞去了。 送走了街坊,大哥一张口便又提起了雪如的婚事来:“二弟,上次我给你提亲,你说你心里已经有数儿了,今儿你能不能给我这个当大哥的透透气儿?你说话就往三十靠的人啦,既然定下了,就赶紧办办吧!别让我成天为你的事儿焦心发愁了!” 雪如道:“大哥,前段日子,因妙兴阵亡,樊大哥惨败,我也无心谈什么婚娶之事了。而且,我这个婚事,原定下的樊大哥做主婚人,所以也得等他回来才行。前两天,我接到他的信儿了,说是很快就会打回来了。这次,他一回来,咱立马就办。” 杜老大道:“女家是谁,是咱山城的人还是外面的?怎么你一直也不对我说清楚?这里头是有规矩的,咱得先托人到人家女家去过过礼、定定日子才是,等老樊回来也就不误事了。” 雪如正打量着此时是否把此事告诉大哥时,就见凤音媳妇这时从后面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便乘势打住了话头,服侍大哥喝起药来。 雪如心想,此事还是再和玉纯和文菲两人商量之后再告诉大哥的好。于是便转了话题问:“大侄子凤音呢?又上山采药去了?” “哪里是专为着采药呢?这个倔驴!跟我说,咱山城缺水,说什么也要到山上去寻一道大些的泉眼引下山来不可。这阵子走火入魔啦!只要一听谁说哪儿哪儿有泉眼,也不拘多远,也不管真假,非得跑去看看不行。跟疯了一样,也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铺子里的事也顾不上了。回回进山都是背着一大兜子的干馍,一去几天不见个人影儿。我也懒得说他了,由他的便儿吧!前天黑下,给人号脉治病时,听人说老龙沟那儿有股大泉眼,拦都拦不住了,又跑去了。这不,四五天了还没回来。我放心不下,昨儿后晌我叫大福他们俩人上山去看看!” 雪如赞道:“大哥,引泉下山是造福一方百姓、利在当代、功及后世的善举。县署也曾多次议过这事儿,只是花钱太多,眼时还干不成。前年,县署农林科的人也进山去找过几趟,在山里待了近一个月,除了几眼小山泉,也没有寻到什么大股的泉水。凤音是咱们老杜家有志气的儿孙,若真能寻到大股的泉水,引下山来蓄个大水库,也算是抢了个头等功啊。” 大哥脸上露出了笑:“人老几辈子也没有做成的事儿,他小子那成色?” 雪如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么!可惜这个凤音,当初若能出去念几年的书,也是块儿干大事的好材料儿。咱家,也只单他一人没能出去求学。有时对我说起来,我看他心里也挺委屈的。” 大哥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哪儿能个个都出去呢?漫说那时候供不起,就算这时能供得起,也总得留一个在家守老铺儿呵。” 雪如心里清楚,其实若按杜家早年的规矩,家中那顶皇封五彩蟒袍和金顶珠子顶戴,倒是非长子长孙莫属呢!所以,长门长子倒是最应该出去读书上进的。 “大嫂去哪儿了?” “西院恁七嫂昨天半夜生了个小子,她一早就过去了。说末了再拐去做做礼拜,这会儿可能在福音堂里吧。” 除了军队、山匪、各路好汉把个小小的山野古城弄得热闹非常之外,这些年,宗教竟争也是格外热烈的:太室少室两山的山上山下,除了大大小小佛教的寺、院、庵、堂外,还有大大小小好几十座道教的庙、宫、观、洞,总有七八十处之多,另还有些五花八门的民间帮会,白莲教、红灯照、红枪会……后来更热闹了,竟然又重西洋跑来了个蓝眼、白脸,脸当间生着一副奇大且鹰嘴状鼻子的洋教士! ------------ 第三十一章 崔太太见杜家派了山城有名气的付老财和郜老爷两人,携了大礼,郑重地来到家里为杜雪如提媒时,倒也不觉意外。 从那年年下见过雪如以后,心下倒也中意。后来,私下也曾试探过女儿两次,心内更有了数儿。她觉得,雪如的人品和才貌也足以也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只是一时心下还仍有些犹豫和顾虑——吴家那边,这些年来情分一直不薄,无论大小事都是处处关照细微。如今,若是不经人家知道就自作主张聘了人家的媳妇,只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虽说女儿这两年里一直在娘家住,那也不过是吴家的厚道罢了。 想到此,她便答复媒人说,过两天和女儿商议一下再给两位媒老爷准信儿,一边就派外甥玉纯去吴家探探口气。 玉纯曾和吴家大哥打过好几回的交道,虽知吴拔贡为人心智高深,稳健不露,可毕竟也算是开明知礼之人。心想,他应该不会太干涉守寡多年又年轻无后的弟媳妇改嫁的。受舅母之托的玉纯,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带着两个家人,打马携礼来到了吴家坪。吴拔贡见是亲家表少爷申玉纯来到,忙让到内客堂,令人上茶上点招待。一面就寻问了亲家太太和姑太太的好,又叙了些家常的闲话等。 说起表妹文菲的事,玉纯也不犹豫、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地就把自己的来意端了出来。 听了此话,拔贡那手中的茶碗便有些微微地晃动起来。一张修饰得很优雅的脸变得粗糙起来,他镇静着声音问:“哦?是这样的……” 他沉吟了片刻,稍稍啜了口茶,尔后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缠枝五彩盖碗,转脸问道:“请问申少爷,求亲者是哪家望门的公子?保媒者又系何人?” 玉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杜雪如的名字。 不想,拔贡一听到杜雪如三字,把个惯常的温雅和肃重一扫而光。只见他脸色蓦地一沉,“铛啷”一声放下五彩盖碗,冷笑一声道:“哼!这位新贵回到山城以后,口口声声倡女权、兴新政、办女校,原来只不过是为他的诲淫诲盗遮羞罢了。” 玉纯万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混说,“铛啷”一声也放下盖碗,那茶碗中的水顿时溅了一桌子:“吴先生!我看你知书达理的,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口说出此言,这样污蔑别人的人格……我老实告诉你:如今是中华民国的天下啦!,按国家今天的法令,中华民国的女国民不仅有权再嫁,甚至也有离婚权力的。我表妹的事,恐怕你是干预不了的。再者,我想明白告诉你:杜雪如和崔文菲两人是真诚相爱,决不是什么男女苟且之举。今天,我来通知你知道,完全只是出于人情礼貌,并不是非要征求你的同意不可的。” 玉纯少年意气的一番话,直噎得令拔贡一时气得脸色发青,一时连一句辨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玉纯言罢,也不告辞,愤然起身大步而去。 回到山城后,玉纯气咻咻对雪如说起了自己见到拔贡的实情:“我真没有想到,吴拔贡竟会顽固无理至此!” 雪如冷冷地一笑:“其实,这个结果恰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他就是不同意又有何妨?即便是满天下都不同意,我也照样要把我的文菲娶回家。” 两人商议定下了:雪如这两天还要先到省城走一趟——上面已经批下了山城办初级师范的一笔经费,他得把那笔经费取回来,顺便再采办一些机器配件和一些原料,看望看望几位上司。诸事下来,大约需要二十来天的时间。玉纯在家拟定好初级师范的招生方案,然后把招生公告张贴出去。这样,他一回来便可着手录取学生了。一俟师范的事情办利亮,他立即带着文菲出门去旅行结婚。回来以后,在嵩阳楼大宴宾客,公告众人。到那时,谁又奈何他们? 且说拔贡自那日被玉纯一顿顶撞呛白,这一气,实在是非同小可!心想,自己生平以来,何曾被人这样不当一回事地蔑视过?如此,对杜家的忌恨不禁又多出了几分。每念此事,不由自主就攥出一手的冷汗来。 其实,四弟妹与杜雪如的事情,山城到吴家坪的路途又不算远,他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儿的风言风语。他一直在试图做着一种努力,最后,即使不能留住她,至少也得有吴家的允准才行。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意识里,似乎早就有一种定论:这些年,杜老二活得未免太得意了些!崔文菲再嫁谁都行,独独不能再嫁山城新贵杜老二。 ------------ 第三十二章 孰知,玉纯、宗峦在半道上就出了事! 这段日子,听说匪盗又猖獗起来。玉纯、宗峦一路出城,快到轩辕关时,玉纯想,只要这道关隘不出茬子,前边的路就太平多了。 谁知,怕中偏偏有鬼。正在担心时,蓦然就见从前面的山坡树丛里斜跳下来一伙子山匪。迎面拦住了道,人人手握兵刃,个个满面凶相。虽说玉纯身上的功夫敌他三两个是没问题的,可明知宗峦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怕两下纠缠起来伤了他,于是便令家人和宗峦不可造次,看他们待要怎样? 这些人过来搜寻了一番,见他们身上除了一百多块大洋和几样衣物外,并无太多的值钱东西。又见那宗峦面皮细嫩,着绸穿缎的打扮,便知是一位富家的精贵少爷。这送上门的买卖,留下做个肉票,再索它几百大洋岂不更好么?于是,把随意穿了一件青布夹衫的玉纯当成了管家的角色,咄令他回去,再送一千大洋过来,他们这里便放人回去。 玉纯情急,连忙拱手抱拳地说起好话来:“诸位好汉,请先放这位小兄弟过去,我情愿留下做人质,让车把式回家拿银两来赎。”谁知,那些山匪执意不允,一口咬定:少两千大洋,这个少爷便死定了。 玉纯原想拚个你死我活的,却又怕连累伤及了宗峦,只得咬牙隐忍了。一边安慰宗峦不要害怕,说人家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只是为了要钱的;讨价还价,终于以一千大洋为价。又好歹恳求他们:各位老兄,请千万不要难为了这位小兄弟,他马上返回城去取钱赎人! 宗峦到底经事少,就见他眼中泪汪汪的像个大孩子,拉着玉纯的手恋恋不舍,眼中满是求生和求助的神情:“申兄,你可千万早些过来啊!” 玉纯鼻子一酸,赶紧好言抚慰了一番,又专门让车把式留下陪伴他,独自打马朝城里奔去。 玉纯气悻悻地返回山城后,原想请求老薛和县署派兵,帮助自己剿灭了这伙山匪,却因平不知山上的兵力如何、防守怎样,官兵冒然剿围吃了亏,那宗峦更因此而出了意外! 因雪如不在城里,他也不敢把此事公开告诉文菲知道,便独自四下悄悄凑起钱来。一千块大洋决不是个小数啊!第二天,他东奔西走了整整一天,甚至抵押了一些东西,也不过才凑了六百多块的大洋! 玉纯怕宗峦在里面受罪,更怕到了约定时间,那些匪众酷残宗峦,黄昏时分,先携了已经凑好的六百多块大洋赶到山口——余下的四百块大洋,怕明日凑不齐时,山匪对宗峦下手,便决定明里暗里一齐下手:今天先到山寨上趟趟路子当晚独闯山寨,凭着自己的功夫,乘夜劫走那吴宗峦!若得不了手,明天再做道理! 他来在山口时,果见几个山匪正等在那里。玉纯道,他因没有凑齐赎金,故而,先把凑到的这一部分交来,并要求亲见大王、余下的请求大王再宽限两日。 匪徒一听此说,便把他领到了山寨之上。 玉纯一路之上,想要暗暗记下路径的。可是,到了第二道山口,一双眼睛便被人用黑布蒙了起来。 玉纯因心下有事,便凭着记忆,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自己共拐了几道弯儿、大约走了多少步。 到了山寨上之后,山上的人言说他们的白大王不在,二王和三王商意了,同意申先生宽限到后天傍晚。又道,若是后天再不把送钱全部送来,就莫怪他们撕票啦! 且说玉纯放下大洋,出了山寨,也不回城,直接打马赶到了少林寺。在寺里,找到妙兴的师弟妙法,说明此事后,妙法当即就叫了一位武功和轻功好的另一位师弟,三人在寺里商议了一番,天一黑便摸到了山上! 在山寨上,三个人直寻得头昏眼花,也没有找到宗峦的影子!无奈之下,只好捉了一个巡夜的匪徒,明晃晃的短刀逼到脖子上,寻问前天被拿到山寨上的肉票关在哪里? 这匪直惊得全身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从他结结巴巴的话中,三人终于听了出来:原来,那个肉票在今天天刚亮时,就被那白大王派人送到吴家坪去了!又说,弟兄们原来不知,那个肉票竟然和他们白大王沾点拐弯亲戚!这是昨夜审问时才知道的。 原来,他们的大王当晚提审宗峦时,问他姓什名谁、家住哪里时?当听宗峦报是吴家坪人时,大王问:“你是吴家坪的人?认得吴拔贡么?” ------------ 第三十三章 拔贡离开县署后,一路走、一路悔叹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懊悔当初自己不该把那张借条烧掉!否则,今天也不会传出自己拿一千大洋去资助红枪会攻打山城的话来。 他已经预感到:此事自己恐怕已难脱干系了。不然,为什么县长一定要由自己去当这个说和人?可是,人家红枪会能因为他送了人家区区一千块的大洋,就肯听自己调遣了?而且,自己真的去说和了,人家又真的听了,那不恰恰不证明了自己正是红枪会攻打山城的主谋了么? 此时,他听说山城已经被几千反民重重围攻了起来。他想,山城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风云难测!自己这时再留在吴家坪,恐怕还会有什么新的是非再重新生出来。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哪一方势力自己都是得罪不起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近些日子莫如先到外面躲一躲,等事态有了定局再做道理罢! 再说,这时城里城外已经正式开仗了!东西南北的各城门也皆已关闭严紧。城外的红枪会会众,也越聚越众多了! 守城士兵和县署卫队的伤亡天天都在增加。薛团长真怕此一仗失手啊!此时,他突然灵机一动:既然那吴拔贡与红枪会有染,若能把他绑到大营来,将来不管胜败如何,大小都可做为一样向红枪会讨价还价的“宝”。想到此,也不待与人商量,立即就派了十来个人,令其当夜就摸到吴家坪去,以询问议和结果为名,想法子先把那吴拔贡给弄出来! 老薛的属下一帮子人马悄悄出了城后,径直朝东行进。一路之上,只见天上刮着扑面的黄风,直打得人眼都睁不开,半边残月都刮成了黄惨惨的了。待赶到吴家坪时,已是家家关门闭户了。他们在吴家那威森森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马来,在外面擂了好一阵门,里面才有人问话。他们慌说是队伍上三爷派回来的人。听说城里正作乱,三爷指挥打仗眼下又回不来,委派属下回来看看家里安全不安全。 守门的在里面一听是三爷派回来的人,从上面的过街楼洞里就着昏淡淡的月光往下瞅瞅,见果是几位军人,没及细想就忙忙欢喜地打开了大门。 当他们一涌而入时,才发觉他们不像是三爷派回来的人。但是再想拦阻早已来不及了! 其实,大爷出门时原有话交待下的:他不在家的这几天里,因兵荒马乱,如有外人来寻,也不用开门,隔墙打发走了便是。这时,管事的只是后悔,却也得小心地侍候着,战战兢兢地只在心内祈求:花钱消灾,不管他们要什么,只要先打发走就是了。 来人坐定后,望了望屋内的摆设,啜了口茶才说他们是县署派来的人,找吴家大爷有急事商议。管事的又是上茶、又是上点,说大爷昨天就出门到许州办事去了。一面说着,一面向账房使眼色,将几摞大洋拿了出来:“长官一路辛苦!这是一点小意思,不过是小人孝敬长官的茶钱。” 那个长官一边不经意地摆弄着那些钱,一边冷冷一笑:“哦?才两百块啊!比起一千块,差得也太多了吧!” 吴家管事一听此话,也不知话里的话是怎么回事,只当他们今晚闯来,要的是一千块大洋。这样大的数目,他可是不敢做主的。见那些当兵的只是坐在客厅,也不说要钱的事、也不闹事。如此,直捱了有一个多时辰,只听那屋内的自鸣钟玎玎咚咚地敲了十二下。众位军爷见拔贡这时还不见回来,忍不住就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宗峦早听下人报说,前庭闯了进来几个当兵的,一直在那等着大哥回来,说是城里县长找他商议对付红枪会之事的。起初,宗峦心下倒也没有太在意,对管事的说,是不是由他代替大哥到前面见见来人?管事的说:“万万不可!大爷出门不在家,这些人又来历不明,五爷、大奶奶、三奶奶和少爷、小姐只管待在背静的屋里,不要动、也不要点灯,千万要等他们走了再出来。” 如此,后院的一群老老少少就一直躲在偏房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大声说话。怎奈夜深人静,说话的声音传得远,宗峦听见前面好像有吵嚷声,再也耐不住性子了。大嫂一把没有拽住,那宗峦便冲出屋子,跑到前庭来了。 进得门来,宗峦先自报了名号,然后问一个当官模样的他们是哪部分的?又告诉他们,大哥到许州办事去了。等大哥哪天回来,再让他到城里找诸位如何? 那个当官的上下盯了宗峦一阵,尔后对身边另一个人耳语了一阵,转过脸来道:“哦?你就是吴家五爷呵!这么晚了,打扰贵府也是实出无奈。只是我们奉了县长的命令,找你家大哥有紧急公务相商的。既然他出远门去了,我们也不想再继续叨扰吴府老小了。不过,若是五爷肯跟我们到县署见见县长大人,对县长大人亲自说说,我们对他老人家也好有个交待。” ------------ 第三十四章 雪如文菲这一对历尽坎坷的有情人,这回终该结成眷属了! 匪乱平息后,筹备了整整两年的山城初级师范总算开学了。学校各方事务就绪后,雪如、文菲就要动身启程了。 他和玉纯合办的毛巾厂的一台主机坏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厂家说得把机器带到开封才能修理。因为山城这段日子一直不太平,所以也无法出城去修理。这时,各店铺的存货大部分已经脱销。这些天日子稍稍太平了一些,几家店铺的老板都又跑了来,急着订货催货。雪如想,这样正好,两人一来出门完了婚,二来也修了机器。 可是,文菲这时心里反倒有些犹豫了:雪如的大哥不足一年,若在这时候,两人就急急地办喜事,不知庞大的杜家族人和城里的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 雪如说:“我们实在是再不能拖延下去了。大哥地下有知的话,肯定会催促和祝福我们的!再说,现在正值动荡不安的乱世,山城这几年来,除了翰昌君在山城的那几年,又有几天是安宁日子了?所以,我们不能再拘泥于什么规矩了。况且,我们的俩所做的一切,本身不正是对旧规矩的一种反叛么?再说子霖,这次也因为正好是个机会——咱们一同去修机器、一同到外面走走看看;正好呢,捎带着也向世人宣布了咱们的事情,这样一举多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玉纯早在一旁嚷嚷起来子霖:“哎呀我的崔大小姐!都什么时候啦?你还讲什么旧规矩!夜长梦多啊!你不见如今的事情竟给那姓吴的弄得越来越复杂了么?” 文菲觉得雪如和表哥说的也是理,便点头同意这么定下了。 诸事安排好,纯表哥便先告去了。 屋里此时只剩下雪如和文菲,雪如握着她的手儿说:“这些年,为了我的原故,让你跟着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儿。原想隆隆重重地把你接过来的,现在这样,真是太委屈你了。以后就好了,我一天也不再和你分开了!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 他抚着文菲的头发,怜爱无比地把她拥在自己怀里,“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咱们出门还得悄悄地动身才稳妥。母亲那里,等咱们离开山城后,再让纯表哥去告诉她老人家知道吧。等咱们回来以后,再热热闹闹地请众位亲友和同僚们参加咱们喜宴,你看这样行么?” 文菲把脸深深地埋在雪如宽厚的怀中。她想,假若人生真有来世的话,她在来世的一生里、在来来世的一生里,也会一直不停地寻觅他的踪影的……那时,也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他脱生成什么模样,只要遇见他,她相信自己都会一眼认出他来、记起他来!他们的身心,他们的悲喜,他们的灵魂,生生世世都要重新聚会在一起的…… 天还未大亮,雪如、文菲和工厂的两个师傅、两位护路的家人,众人就分乘两辆马车上了路。 在清晨山野的宁谧气息里,马儿轻快地跑着,马铃儿清悦而动人。坐在车篷里的文菲,觉得此时像一只刚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儿般快活!为着这次出门,昨晚她整整一夜都没有眨眼!老天,这样的情景,是她梦想了多少日子的事啊!雪如那宽厚的身影、自信而亲切的微笑、他的气息、温暖而有力的手掌、闪闪的笑眼和白亮的牙齿,还有他那底气十足的声音……一切都这么真实,一切却又美得如梦似幻。 渐渐地,一些鸟儿醒来了,开始在古道上大胆地掠过,在马车两旁飞来飞去。一路向东奔驰的车厢被一抹朝霞涂上了金红的辉光。在太阳明丽地斜照在整个车厢的时候,困乏极了的文菲终于靠在雪如宽厚的怀抱睡着了。她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又香甜、又安静。她的心就像历经了风暴之后的木船,终于停泊在安全的港湾了。 赶到开封已是三天后的一个黄昏了。 定下旅馆房间后,雪如便携着文菲来到大街一路浏览起来——文菲和雪如都曾在这个城市读过书,两人故地重游,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熟悉中透着些新鲜,和山城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两种天地。 街上人来人往,挤挤拥拥全是些陌生的面孔。一街两旁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茶楼、酒肆。建筑也大多是些两层的楼房,门前或横或竖地挂着斗大字体的各式招牌和幌幡。街面上不时驶过在山城很难看到的自行车、橡胶轮子的黄包车,偶尔也有鸣着喇叭的小轿车疾驶而过。好些烫着大卷波浪头发的女人,涂着血红的嘴唇,描着又黑又弯的眉毛。有的男女竟敢挎着胳膊走路!哪家的店铺里还放着留声机,娇声嗲气的歌声,好像乡下奶娃娃的女人困极时哼哼的催眠歌子。 ------------ 第三十五章 短短两天,文菲便憔悴得变了个人似的。 玉纯劝慰她放宽心思,说凭雪如的地位、影响以及谢县长的几次出面干涉,私下托人打点,雪如在里面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可是,情知雪如一日不出来,劝也是无济于事。又见文菲不言不语,整日泪流不尽的模样,玉纯直怜悯得心内作痛。 想起当初,当他看出表妹与雪如相爱的真情后,好长一段日子里,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他们了。一个是他的至友,一个是他暗慕多年的表妹,让他能如何不痛苦?又如何能把这种痛苦表现出来?他想,缘份这东西真是怪,自己和表妹自幼青梅竹马,表妹对自己一直是无知无觉的。而对于雪如,两人几乎可说是一见钟情!这难道不是缘份么?因而,他最终默默地让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从心内祝福他们地久天长。 他也清楚,表妹和雪如的相爱,也算是表妹的福气了!热情博爱、宽厚勇武且用情专一的雪如,比起孤僻冷傲的自己,能带给表妹更多的幸福,他们的结合是最完美的了。痛苦之余,倒也为表妹暗暗庆幸。故而,他自始至终都在不动声色地帮助和成全他们。 可是,他料想不到,表妹与雪如的事情竟是这么不如人意。一波三折,似乎再没有个出头之日了!从吴家的阻挠到舅妈的反复多变,从杜家大哥的反对到吴家的紧追不舍,从宗峦抗婚的失败到山城形势的风云变幻以及父亲的故世、杜大哥的殉身、妙兴的阵亡、樊大哥的失利等等一切,几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同程度上地构成了他们幸福的障碍……及至如今,两人已经结为连理,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吴家的迫害。 他担心的是:只怕那边雪如还没有出来,表妹这里先就撑不下去了。他只得马不停蹄地四处打点着营救雪如。先是买通了大营的几个看守,又托了城里几个有份量的人物,给苏长官送了十分厚重的大礼,对苏团长道:“其实,杜会长在俺城里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好人!若往日有什么得罪之处,肯定也不是杜会长有意做下的。故而,还望长官看在我们的份上,对杜会长多多包涵才是。” 那苏长官再没想到:一介小小的地方官绅,在山城百姓中的威信竟是如此之高!更想不到,关押杜雪如竟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多的麻烦!及到后来,又怎禁得玉纯也亲自跑了一趟,再次挟了大礼。两下寒喧之后,玉纯就把吴杜两家上一代就有私仇、并雪如为人的忠厚仗义、扶济乡里等说了一遍。再就是,文菲系自家表妹,这个表妹在吴家已守了多年,后来做了女校的老师,和杜先生真诚相爱并已结为夫妇,这既合乎民国新法,又合乎民情天意的事,那吴拔贡硬是紧追不舍,先是强人所难,逼着自己的兄弟强聘寡嫂;再是想法陷害雪如、逼表妹就范!非要生生拆散人家一对夫妻鸳鸯;这会儿,城里人没有一个不骂那拔贡是金山寺里老法海等话,一五一十地统对苏团长说了一番。 那苏才长越听心里越气!原来,这吴家兄弟竟是想假自己之手、报他自家私仇的? 那苏长官倒也懂得就坡下驴,分手时,悄悄交待玉纯说:“申校长,其实,我和杜先生之间又有什么过节?如今,我知道了来龙去脉,自然更不会难为他了。我有心放杜先生出去,可那吴老三现任着我这里的特派参议官!在上司面前说话还是算数的。我也不能公开得罪他!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你切莫不能对人说是我的主意:一是若能托人到吴家大哥那里去说和说和,让杜先生或是崔女士在吴家大哥那里低低头,我这里就好放人了。如果吴家那边实在不好说话,还有另一条路子——你们也可托人到省城去跑跑!只要上面有了指令,我这里也敢放人!你放心罢!杜先生在我的大营里,我一定会尽力关照,决不会让受到委屈,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众人的料想不错:果然又是吴家干下的好事! 其实,在事情发生的当晚,文菲就预感到了事情的源头儿在哪儿。只是,文菲实在无法理解吴家的做为:自打宗峦出事之后,母亲的心口疼和痰症等旧疾俱都发作。吴家大哥三天两头儿地跑到城里来,又是问医问药又是请郎中的,从未有过间断。就连自己和雪如出走的日子里,听娘说,拔贡也曾到家里看望过好几次的。如果说五弟未死那会儿,吴家大哥为了两家联姻,倒不难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可是,眼下五弟已死,自己又公然违逆了他的意愿,毅然和杜雪如双双出走结缡。他一边对自己和自己娘家仍然地关照如旧;一边却不怕结怨自己,用尽手段拆散自己的幸福、迫害自己的爱人;这般行事为人,究竟是何用心? ------------ 第三十六章 转眼,在吴家已经半个多月了,这些日子里,文菲想尽快把一切都安置妥当…… 除了衣食起居上的料理外,她还为孩子们规定了必修的功课。这时,山城四处几乎同时又开始闹腾起了大大小小的匪乱来。民间百姓也动辄就是暴动、造反。所以,好长一段日子来,拔贡都不让孩子冒险出门念书了。 梅影姐弟两人虽说在家也一直温习着旧功课,可是,新课却毕竟拉下了不少。好在他们都发了课本,文菲就想趁着在吴家的这些日子,尽可能为她们赶补出来,也算没有虚度这段时光了。等将来日子安宁一些,孩子再到学校,就不难赶上了。 文菲想,在吴家一天,自己就要尽可能地多给几个孩子一些关爱,一是回报自己欠下吴家的十二分厚重的情分;二是报答大嫂生前对自己的友爱。 除了功课之外,大嫂去后,因家中无人料理吩咐,衣被都开始发霉了,影儿们的棉衣也没有人交待拆洗,好些家务事都堆在那里了。她这时开始分派起丫头和下人们,一样一样地交待下谁打扫尘土,谁晾晒衣服被褥,谁拆洗影儿的棉衣。又交待管事的安排灶房,哪天要为哪个孩子过生日。并列出了单子,令人交到前面账房那里,到外面扯多少尺什么颜色、什么料子的布料回来,打算为几个孩子添置添置换洗的衣裳。 如此,不几天的日子里,在下人眼中,这个四奶奶又开始担起当家奶奶的角色了。关于孩子和一些家事上,有些不该下人做主的,都重新说起“该问问四奶奶”的话了。 表面上,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家务琐事,可是,她的内心却在无时不刻不系挂着雪如:他是否真的脱险了?此时人在山城还是在外面?如果他人还在山城的话,自己眼下就不能轻易离开吴府…… 老三家的见文菲重回吴家后,仍旧还能那样不卑不亢地做人,脸上竟无半点的羞愧之色,虽觉得惊奇,倒也无可奈何。又看她每日里只是在自己的院中教导几个影儿念书,吩咐丫头拆洗晾晒地,根本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真个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了。 过了三几日,自己到底憋不住了,腆着脸蹭了过来,说想让自己的两个闺女也跟着她识几个字,不知中不中?文菲不卑不亢地点头应下了。 这样,加上紫瑾和绛荷两个丫头也跟着学识字,拢共有八九个学生了。一间堂屋里,每天一开课,摆上临时当课桌的几条矮几和小杌子,竟坐得满满腾腾的。弄得这处平素幽静冷清的小院子,倒成了一处像模像样的私塾学堂了。 梅影几个孩子自从失去娘亲以后,每日里或是哭哭啼啼,或是闷闷不乐。自打文菲回到吴家以来,几乎一天到晚都不肯离她左右,不知怎么依偎亲热才是了。除了吃饭大家都挤在这后庭之外,竹影兰影两个小子,睡觉都不想过前面去了。 就这样,婶娘领着他们,不仅学习各门功课,还学画画儿、猜谜语、做体操,跟正规的课堂一样,孩子们很快有了些笑声。 文菲的关爱,总算稍稍驱散了一些儿笼罩在他们心灵里死亡、悲痛和恐怖的阴影。因而,他们把婶娘当成了亲娘一般。这种亲情和依恋,令文菲既感动又酸楚,心内真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苦辣酸辛,万千滋味。 梅影一门心思想着中学毕业到省城报考高等学校的。因功课拉下了不少,父亲又因外面太乱不放她出门念书,直急得不知哭了多少回。婶娘回来,她觉得是上天赐给她的机会。所以,每天比其他孩子更知发奋念书、做功课。 拔贡偶尔也过来看看孩子,见文菲这般用心安排和教习孩子们的功课,又见孩子们已恢复了以往的天真和活泼,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很是感动的神色。可是,嘴上从来也不说什么。 在吴家的这些日子里,文菲也不知自己究竟盘算过多少脱离吴家的计策。 这中间,她也曾向拔贡明着提出,自己想要回山城一趟拿些随常用的东西。吴家管家向拔贡请示之后,过来回复的话是:“大爷说了,现在外面的世道太乱,听说城西正在闹匪乱,奶奶若是想要什么东西,可以列个单子,小的可以代奶奶进城一趟,替奶奶取回就是了。果真要进城,也得等过些日子,世道太平一些了才可以。奶奶若是不放心城里的亲家太太和亲家少爷,大爷说这就派人进城,把亲家太太和亲家少爷接到家里住一段日子。” ------------ 第三十七章 文菲终于想出了一条自认为是万全的脱身之计! 然而,不巧的是,第二天一整天里,她听说吴老三都没有出门。文菲因怕事情坏在他那里,只得勉强隐忍了一天。 次日早饭以后,过了好久,文菲让紫瑾去打听了一下,吴老三仍旧迟迟没有出门。文菲按耐不住心里的焦急,让紫瑾过去打探了一番,原来吴老三今天要在家中请客的。 文菲再也忍不住了。她在屋内盘算着:吴老三在家里,自己提出进城,虽有被他拦阻的可能;可是,也许反过来,倒不容易引起吴家其它的警觉也未可知呢? 文菲鼓了鼓勇气,带着紫瑾从后面径直来到前庭拔贡的书房。 拔贡没有想到一大清早这个弟妹会自己闯到外书房来。乍然间,倒感到有些意外。 拔贡略略令自己镇定了一下,便召呼她坐下,一面就问:“弟妹,有什么事要吩咐的么?”嘴上这样问着,心内却已情知——这个弟妹今儿忽儿巴地带着丫头,径直跑到前庭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说的。 果然,文菲说今儿的太阳好,天也暖和,想要带菊影和梅影姐妹两人,回山城她姥娘家走一趟,,探望探望病中的母亲。 拔贡见说,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沉吟起来。 文菲在背后打量了拔贡一眼,见他今儿穿了一套家常的银色菱纹绸夹裤褂,随意挽起的袖口,露出雪白的实地纱里子。虽说是在大早上,人却依旧显得清清爽爽的模样。 拔贡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下来,望着文菲声音很沉稳地说:“弟妹,你也许不知,这会儿外面可是不大太平啊。听说,城外四处都在闹匪乱。我想,就是出门,还是等过一段日子的好。城里面,你若是太挂牵叔母、放心不下的话,我可以派人去接了叔母来家。若叔母和文茂贤弟能在咱家住上一段日子,不仅两下都能照顾得到,而且吃药、请郎中的诸多杂事,倒比你一个在城里还能照管得周全、也更安稳得多呢!弟妹若是以为可,我就吩咐人去接叔母和贤弟来如何?” 文菲见拔贡这般说,突然一阵绝望,兀自坐在那里禁不住一下子滚下泪来。 拔贡见她也不说话,一时竟满脸是泪时,顿时愣在那里了。看着她流泪伤心,他的身份,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转而心想:她既然提出要带着两个影儿一同进城,恐怕果真是想要走趟娘家的。自己设若再不答应,老是把她囚禁在吴家大院里不准出入大门一步,甚至连让她回趟娘家、探望探望城里病中的老娘和弱弟也不许,一是于情于理也说不大通,二也终究不是个长法啊! 拔贡这般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她只是流泪不已的,心底由不住生出老大不忍的悯惜之情来。遂和声细气地问道:“弟妹,你到城里,除了看看叔母之外,还想再到别处走走、买些东西不买?” 见他口气有所缓和,文菲抬起泪眼答道:“东西倒也不想买,只是,去年春上我曾在崇福宫许下了大愿,请中王爷和中王奶奶两位老人家,保佑我娘的病好起来。今年该去送些钱谷、上上香、还还愿了。” 拔贡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来,在屋内徘徊了一阵后,望着文菲道:“老三这些日子都在家住。只怕……只怕他知道了你要出门,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又要伤了你的心心……”稍顿了顿,又说:“真想去……就去吧!只是世道太乱,要早去早回。另外,得多带几个跟护的人才好。” 说着,就令紫瑾叫管家来:令他派车把式套一辆有车篷的马车,送四奶奶和小姐们进城看望亲家太太。又反复嘱咐说,除了让文菲的丫头紫瑾和梅影的丫头绛荷跟着以外,另外还要一个管事的带三个手下的都跟着。又另交待,要多备些看望亲家太太的礼物带上。 待管家吩咐人套车、派人时,文菲便扶着紫瑾回到后面自己的院里,定了定暗喜的心神,把梅影、菊影姐妹俩个收拾打扮得花花绿绿、齐齐整整的,又略准备了几样上供的物品,这才扯着姐妹两人从自己的院里一直走到前庭来。 文菲从后院往庭一路走,心里却在一路咚咚地跳着——心想,着这时可千万不要撞上吴老三!如此,只出了吴家大门,诸事就算妥当了! 谁知,偏偏是怕中有鬼! 就在紫瑾、绛荷拎着包袱,文菲领着两个欢天喜地的影儿出了垂花门,等在那里的管事这时也从拔贡的书房领了命出来,众人在前庭拔贡的书房前聚齐了,正准备一齐出大门时,可巧,正被从后院来到前庭的吴老三迎头撞见。 ------------ 第三十八章 在山城视察军务的石旅长,意外获悉了一份没有署名的情报。 据这份情报说:城外少林寺寺内数千僧兵,已于几年前被樊匪收编。系其暗藏的一股军事力量。据悉:寺内现藏有大批枪炮子弹,那些练拳使棍的出家人,实则个个都是使枪放炮的鹰爪。若不及早蠲除,一俟老樊再起之日,因其潜伏于山城西路要隘,必致养虎遗患、城门池鱼之祸…… 这个情报倒令石旅长猛地打了个激灵!他蓦然记起一件事来:去年,他在方城一带与樊老二的队伍遭遇,原本已将那樊老二的余部团团围定,单等他弹尽粮绝之时来个瓮中捉鳖的。谁知,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不知从哪儿突然冲出来一支武艺高强的“天兵天将”,猝不及防之间,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硬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了那樊老二。 当时,他们几个首脑实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猜不着,这老樊在哪里还藏有这样一支“神兵”的?当时几个人一直争论说是“天意不灭樊”。这会儿,看到这份军报,两件事结合起来一分析,这才恍然大悟!看来,那晚搭救樊老二的,定是这些少林寺的僧兵了!怪道个个顽勇过人,身手不凡!那晚,那个武功盖人任谁都近前不得的首领,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金罗汉释妙兴! 做为一个戎马多年的将领,石旅长自然清楚这份情报的价值不菲!若是留得这些僧人聚啸在山林寺院,自然是山城防守的极大隐患。樊老二如今虽已被迫宣布下野做了寓公,可是这些年里,有几个号称下野的人是真正心甘情愿的?一遇时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突然奋力复出的。凭他樊老二的名气和本事,自然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若等到那时,果真与他少林寺的旧部合力起来,攻下一个山城,岂不易如探囊取物么! 情报还说:有人看见樊老二的残部、原山城弃城而逃的驻军首领薛某,几天前曾带着十几名残匪出入少林寺,秘密联络、补充给养,云云…… 石长官顿然感到有些心惊起来!照此分析,少林寺无疑成了一颗埋藏在山城城门外的定时炸弹…… 那场黄毛怪风从头天夜里就开始刮起了。 那天傍晚,山城店铺的伙计们都在忙着打烊。他们发觉,他们手中的洋油灯,几乎是同时被一阵打着凄厉哨音、拔地而起的狂风一下子扑灭的……可以感觉出,那阵突如其来的怪风,是从太室山的方向一路呼啸着,轰轰隆隆地滚过了山城所有草的或瓦的屋顶,向着城西的少室山掀去的。 狂风整整闹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歇一歇的意思。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了,天空依旧昏昏朦朦地笼罩在一片阴暗的厚云下,时光一如日落暮重时分。 那天前半晌,好多的山城百姓都亲眼目历了那次出兵的景象。成千成百的士兵,背着枪、拉着炮车,全副武装地从山城大营出发,脚步声震动大地一如闷雷隆隆滚过。百姓们战战兢兢地爬在自家墙头的豁口或是门缝里朝外观望着:天哪!这又是去哪儿打仗的呵!咳!不知又该哪圪瘩的百姓遭殃了! 队伍出城后,一路往西压去。 一向冷寂的嵩洛古官道上,车辚辚马萧萧,尘土卷起的灰烟如乌云翻滚,惊得山鸟一时悚然四飞。十几个当官的,个个骑着高骡子大马,挎着马刀、盒子枪,手中持着小马鞭,脚下俱都齐膝深的马靴。后边跟着的是一溜小跑、扛着枪的兵士们。再后面就是拉着火炮、机关枪的马车。他们穿着一色的落满土尘、污垢不堪的军衣,脸上带着浓重的土气,因而,每一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队伍一直开到少林寺山门外,杀气腾腾地停在了这片葱笼郁秀的山野。 一俟军队停下,几个当兵的便在当官的指挥下开始砸响了山门。 许久,那大门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出门来的是三个老态龙钟的僧人。一个背驮得厉害,看人说话,总得歪着脸才行。另一个像是患了伤风,很响地咳着喘着。还有一个是老风泪眼,不时地用僧袍袖子拭着红红的泪眼和满是皱折的脸。三个老僧一瞅见山门外站了这么乌压压的一大片兵啊炮的,口中立马念了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几个当官的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场景谁也不说话。几个下级官兵上前喝令老僧:“住口!快让寺里所有的和尚统统出来!” ------------ 第三十九章 军阀对少林寺炮轰火焚的野蛮行径,在自古就有尊崇宗教文化的山城百姓、士绅中间,引发普遍的愤慨。雪如怕众人的情绪不好控制,又恐山城的学生年轻气盛,一旦和那些当兵的弄翻了脸,说不定会出现不必要的流血。因而也不顾众人的劝阻地,迳自公开来到城里,一面四处安抚各校的学生,劝阻大家暂时先不要上街游行;一面四下秘密组织发起各界人士的联名上书,送达省城,要求上面惩办那些焚毁祖宗文化遗产的元凶,赔偿寺院的损失。 玉纯等几个朋友见他这般,都劝阻他说,这时他最好不要在山城公开露面。文菲那边刚刚逃离吴家,吴家眼下正在派人私下察访他们的行踪。他这里稍稍有什么动静,就会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雪如道:“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雪如和众人一起,先商定具体的上书内容,又秘密组织山城士绅百姓,在上书上联名签字,并派代表把上书送到省里。 省政府为了平息民怨,当时答应代表说:“诸位先回去,我们马上着人下去查办。” 山城的驻军立即就获知了山城众人联名上书之事。为了遮掩其纵火之罪,他们也立即拟电上司,声辩“……夷平少林,以绝聚啸,实出无奈,以维护山城重地之防守为要,然并无伤一僧一卷……” 这样一来,代表们回山城多日了,少林寺方向的浓烟依旧滚滚入云;可是,众人看到,山城的几个军阀长官们每天仍旧听戏、喝酒、打麻将、吸大烟,人前人后地耀武扬威着。 雪如和山城的百姓士绅不屈不挠,决定再次上书。消息传出,一下子惹怒了山城的几个驻军官长:几个小小的地方官绅,真还想掀起什么大浪子不成么?遂秘密查访出了山城士绅杜雪如正系这次事件的主谋之一! 如此一来,驻军的一帮子人,把雪如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几次商定,如何方得除去心腹之患?吴宗岙提议:“诸位,那杜雪如在山城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收买人心。因而,此事咱们驻军最好不要亲自动手,以免留下把柄,反更惹下大麻烦。以鄙人之见,不妨收买几个土匪……只要事情办得干净利索,我想,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那苏团长自前一段招惹了杜雪如之后,知道这个国民政府的教育会长,在山城这方土地上除了桃李满天下不说,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朋友众多、举足轻重且颇有影响的一个实力派人物。自己若想在山城驻扎,公然杀了他虽能解一时之气,可又怕招了众怒,以后更无法收场了。 得不偿失的事,他不会再干了。故而,今见吴老三提出这样的建议,心中窃喜,连连点头称道此计甚好!又顺水推舟地说:“我等初来乍到,比不得吴特派是山城本土人,自然结识了不少的英雄好汉。我想,此事若委托你去办理,人不知、鬼不觉地,一定更稳妥。”并提出,此项活动他可专门拨出一千块大洋的军费。不够使的话,他再另拨。 众官长一看苏长官这样安排,赶忙众口附和道:“如今,咱大家反正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了。我等在山城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此事就烦劳吴特派费心了。事成之后,由我等轮流做东慰劳吴特派。” 那吴老三见苏团长和众位官长竟异口同声地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推,当时就觉着不大合适。看来,自己在这样公开的场合,提出用暗杀的手段处置杜老二,显然是有些造次了。可这个主意是自己最先提出来的,如今怎好推辞?只得咬牙撑着应承了下来。 接了此事后,吴老三赶回吴家坪,把事情对拔贡说了一番。大哥平素做事计谋过人,吴老三毕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而心下一时无底。意欲求得大哥的一点主意。没承想,吴老三的话未落音,吴拔贡的脸一下子变了色:“老三啊老三!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在外面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了,怎么做事还是这般三脚猫性的?如今自己乱了方寸,倒让我替你出杀人的主意!你就没有思量思量,你怎么能比他们那些外乡人?一声令下,拍拍屁股一抬腿就走人了。咱们吴家可不一样啊!咱的祖祖辈辈三亲六戚的可都是生在这儿、住在这儿、埋在这儿啊!你怎么连这点个儿都翻不来?” 吴老三道:“大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你也别说这样的话了。我是个军人,漫说是让我杀个把儿的人了,就是让我端着机关枪,成千成百地扫射杀人,我也得干!哪还顾得上什么生死轮回、善恶有报的?” ------------ 第四十章 这天,随玉纯一同来了个人,来人可是雪如再不曾料想到的。 只见他一副跑江湖的着扮:头上低低地戴了个草帽,压着上半个脸,连腮胡子又挡了下半个脸。一身青布夹袄,腰里扎着一个青布扎巾,脚登一双抓地虎靴。 那人摘去草帽时,雪如立马惊喜地大叫了起来:“王大哥!是你呵?” ——来人正是当年曾经把翰昌绑到山上、后来忠心耿耿一直跟随翰昌闯荡天下的山大王王石磙! 王石磙满脸憨厚地笑笑,说他是孟县长专意派来看望杜先生的。又说:“孟县长在那边一直惦着你。老担心你会因樊将军的缘故受什么连累。果然,路上我就听申先生说了你的事儿。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好人,也会受这么大的委屈。”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来,“这是孟县长给你的信。” 雪如接过信,迫不及待地一把撕开,翰昌在信中告诉雪如:眼下,他已经改弦易辙。原因是因为这个官当得太窝囊啦!他不想靠搜刮民脂民膏的钱财去贿赂讨好上司,为仕途开道。加上势单力薄,故而在那个小城当任的几年里,处处被人设卡,不仅什么事也干不成,还被人挤兑得够呛! 他在信中感叹:当初,弟兄们在山城那一番挥洒激扬的日子实在是酣畅快意啊!又说,去年,他被人检举说有赤化言行,在大清党中受到了很大的牵连。后来多亏舅父一位故交从中周旋,方才得以幸免!然而,他对当今的政府已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和厌烦。种种缘故,才于一年前自行辞官,跑到南方兵工厂做事了。 眼下,他通过朋友结识了一群很特殊的人,并在信中赞颂这些人才真正是“中华民族未来的希望”,说他们那一群人所探索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子,他一定要雪如到南方一趟,认识认识他们…… 雪如心内明白:翰昌所指的那群“中华民族未来的希望”人物,极有可能就是所谓的“异党”。 几个月前,他通过朋友的介绍,也曾结识了几个从省城来山城的这样几个“异党”朋友。那段日子,国民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他们的组织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清洗。这几个人听人说杜先生的人品忠厚仗义、德行也靠得住,便托了可靠的中间人,恳请雪如帮他们解救一位遭人陷害、被关进山城警察署的朋友。 据当时的形势,此类事情是十分棘手也是十分敏感的,犹其是政府官员,人人对此避之犹恐不及。然而,雪如却很爽快地应承下了。他通过各方关系,私下打点,大家合谋用了个李代桃僵的方法,最终解救出了他们那位朋友。 那位被解救出来的朋友看模样只有二十六七岁。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的棉袍。他和雪如握手时,雪如发觉他的一双手竟然冰凉得吓人时,当即就把自己身上的一件紫羔毛的马褂脱下来披在了他身上。 那位被解救的朋友紧紧握着雪如的两手,两眼噙着泪,半晌才哽咽着说了句:“杜先生……解衣衣我者!” 后来,两下谈话中,雪如听他们分析和评价当今国民的状况和命运、国家的前途和危机等等一些观点来,当时就觉得很新鲜、也挺耐人寻味。比起过去自己所接触、所信奉的一些救国救民的道理,似乎更有着不可否认的犀利、透彻和精僻。雪如对他们提到的“只有彻底砸碎旧世界,才能建成新世界”的理论,感到颇为新奇和震撼。 因他们有事急着赶到偃师去,两下匆匆就告别了。雪如一直把他们送到山城西十里铺,不仅支助了他们一部分盘缠,还派了大哥的两个徒弟,交待要一直送他们到了目的地再返回来。 分手时,几个人轮番紧紧地握着雪如的手,好久都不忍松开…… 窗外,春光明媚,绿树如洗。春天是如此美好!世界是如此广阔!只要活着,只要有信心,人就有很多路可走呵! 渐渐地,雪如觉着自己开始生出一股子新的激情来!滚滚的思绪一时仿如浪花泛起,骤然哗荡在他的心间。 过去,自己真的是太书生意气了!竟然幻想着会在短短的几年、十几年里,靠着他们这一班子热血青年和进步文人,用所谓的救国方略把世道给改变个模样来!真是太天真啦!如今刚刚明白一点:如果没有一个安定的政治局势,没有一个大一统的和平环境,奢谈什么教育救国?妄想什么实业强国?一切根本是无源之水、无基之厦啊——在这个千疮百孔的社会里,在这样军阀混战的大局势下,自己和父老乡亲们一起,拚尽了心血努力,几年来,建工厂、办学校、办义学、搞自治、实施国民新法,一时倒也是红红火火;然而,一阵枪炮、一把恶火,所有的努力和奋斗,多少年的汗水心血,多少人的辛勤智慧,几千年的文化古迹,眨眼之间就不是都成了一片废墟、一缕硝烟了么? ------------ 尾 声 山顶上的几户百姓都知道:山顶清泉寺有个人称“二达摩”的得道高僧,法号素正。虽说性情怪异了些,可身上的功夫却是如何了得! 素正法师做完晚殿的三堂功课后,将佛龛前的长明灯注满清油,旋过脸来,蓦见一轮煌煌的山月,透过窗外那株百年丹桂斑驳疏密的枝叶窥望着他。 他打了个寒噤。 这时,山风卷起的松涛从后山隐隐传来,轰响一如悬崖跌瀑。 玄幽的山月刹时便被山风卷过的浓云遮住了。大地霎时陷入了一片漆暗之中。 寺院愈发显得幽邃而寂绝了。 这是一座历经了千年沧桑的古老寺院,它静静地盘踞在密林环拥的山岙子里。寺墙凭借着天然陡峭的笋状山岩自然形成,周围便是茫无际涯的原始密林。 有人说,这座山寺所处的这方山岙子,蕴藏着一种极旺的“气”,是凝聚了整座少室精魂的“气”。 因通往这处山寺的山路格外险峭,故而很少有知道这里还藏有这么一座寺院的。除了附近山梁子上的几家百姓,山下几乎很少有人能攀上来。就连成日把守一方的山大王也很少光顾这里。山寺因而便远离了世俗的纷争,也少了人世的诸多喧哗,成了一方人迹罕至的修行福地。 听说,前些日子,有十几个被官兵四处重金缉拿的乱匪,其中有还一个被驻军长官用一千大洋悬赏收购其脑袋的匪首,逃窜到此地,一眼看中了这块易守难攻的宝地和那几间还算整齐的殿堂石洞。见山寺中僧人不多,本想在此称霸暂避一时的,但当他们闯进大殿后,那端坐在佛堂之上的素正法师阖目合十,连眼皮儿也没有抬,不知口中吐出几个什么字来,那为首的匪酋竟一下子被震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法师脚下,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第二天,那伙山匪三叩九拜地一路出寺去了,从此销声匿迹。 这所寺院里,除了素正法师以外,另还有五六位亦僧亦道的修行人。虽说房屋古旧了些,倒也颇能避些山间的飘风急雨。虽说清苦孤寂了些,可出家人却自有出家人的逍遥自在之处——每日晨昏自有山风明月相伴,四季皆有松柏鸟雀厮守;更兼长空之碎雨素雪,山涧之春花秋实,崖畔之飞瀑挂冰……冬去春来,陶陶然亦悠悠然,好一份清清静静的神仙洞府,僧道天地。 山寺的当家和尚素正,偶尔也出外云游一番。或是化缘、或是朝山,蓑衣芒鞋,无牵无挂;萍飘篷转,来去自由。不知何时,倏尔就又飘回寺中依旧念经修行、坐禅练拳。日月飘忽,草木枯荣,不觉已在此修炼好些年头了。 回想长老初来乍到之时,着了身不僧不道的衣裳,顶了头不俗不仙、不僧不道、长及肩膀的乱发。初来寺时,几位僧道还有些嫌弃于他,不几日里,众位僧道便诚惶诚恐、诚心诚意地折服了,千恳万求地推举他为山寺住持。 那时,还有居住在山间的几个青皮后生不时叨扰山寺一番。不承想,自这位不僧不道的野和尚来到山寺之后,再无人敢来相扰了!谁也不曾料想,这个长毛和尚,身上竟藏着如此的好功夫!漫说三五结伙,就是七八成群,也被他一个个收拾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 不打不成交! 于是,便有附近的山民相传,说山顶寺里来了一个黑面红须的大和尚。武艺怎生了得!飞檐走壁,百步穿杨,手劈山石,脚踹崖岩,吹一口气便能掀倒一株一搂粗的大树,云云……越传越神乎! 于是乎,就有想来山寺拜师学艺的青皮后生,相继来到寺里。 那长毛和尚起初抱定了主意,决不交结任何俗人的。然而,最终禁不住他们一而再、三而四的虔诚虔心,前前后后地围着,只管师父长、师父短地叫着。有的干脆自己剃了光葫芦,口口声声要当和尚,任你如何发脾气、如何冷淡,赖在寺里,再也赶他不走了。 长老无奈,见其中素有善根的,方才收了七八个俗家的徒儿,平时略传了一、二段功夫,权且以图寺院宁静。 于是就有了俗家子弟们时不时送些衣物米粮的上山来。然而,间或也把一些尘世间的纷杀嚣闹也给捎到密林掩蔽的山寺里来了。如樊将军被少林寺的妙兴救出重围他自己却战死沙场啦,红枪会几千人众攻打县城啦,少林寺的寺院被山城驻军石旅长用大炮轰平、大火整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这会儿还没有着完啦,山城哪家大户人家被绑了票等等凡间的喧哗之事也都上山来了。听他们胡说八道之时,另几位凡心肉胎的僧道们竟听得津津有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